莱顿的秋天,落叶铺满了古老校园的石子路。英哥儿如今快十七岁了,身量已经完全长开,甚至比柳湘莲还高出一截,眉眼间的稚气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近四年的欧洲求学时光,即将画上句点。
实验室里,约翰正埋头帮英哥儿整理最后一批资料。他的金发有些长了,软软地搭在额前,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手中的图纸。
自从经历了黑膏的伤害后,约翰变了很多。他不再是那个沉浸在公式里的腼腆学者,变得十分忧郁,神经十分脆弱,夜晚常常失眠,一点声响就能让他惊醒。
只有待在英哥儿身边时,约翰才能找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英哥儿周身有一个看不见的力场,能隔绝他内心那些焦躁和不安。
可他是个男人,也有自尊,他无法像个孩子一样开口乞求陪伴。于是,他找到了另一种方式让自己静下来的方法,帮英哥儿整理、归纳、分析那些浩如烟海的学术信息。
他把自己埋首在各种语言的文献里,拼命地分类、校对、翻译。只有当他将整理好的资料交给英哥儿,看到他眼中流露出的赞许时,他内心那躁动不安的野兽才会暂时蛰伏。
仿佛通过这种方式,他就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就能理所当然地待在这个能让他安心的人身边,汲取那一点点心灵上的力量。
然而,英哥儿即将返回家乡的消息,像一道惊雷,将他这勉强维持的平静炸得粉碎。
“你……真的要走了?”约翰放下手中的册子,声音有些发干。
“嗯,”英哥儿没有抬头,正清点着一箱图纸,“船期已经定下了,下个月初就出发。”
再也见不到英哥儿?这个念头让约翰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他不敢想象自己该如何独自面对没有英哥儿在身边的日子,如何面对孤独而失眠的夜,神经质的颤抖,还有心底深处无法愈合的空洞……。
接下来的几天,约翰陷入了极度的焦虑之中。他像一头困兽,在租住的小房间里来回踱步。自尊心让他无数次把到了嘴边的恳求咽了回去。
但终于,在英哥儿出发前一周,约翰下定了决心。他冲到英哥儿的住处,因为跑得太急而微微气喘,“贾里德……”约翰鼓足勇气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英哥儿闻声回头,看到约翰闪烁不定的眼神有些诧异:“约翰?你怎么来了?”
约翰深吸一口气,不敢看英哥儿的眼睛,“我……我决定离开荷兰。”
英哥儿是真的吃惊了:“离开荷兰?约翰,你想去哪里?在这里,你有最好的发展前景。霍尔教授很欣赏你,柯雷教授也说过……”
“我知道!”约翰急急地打断他,“但……我在这里没有亲人了……我想出去看看,走走……换个环境。”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镇定,“我听说你的家乡……爪洼,很不一样。我想去看看。”
他始终低着头,不敢让英哥儿看到自已眼中乞求,更加不敢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只是想待在有你的地方。”
英哥儿沉默地看着约翰,他何等敏锐,几乎立刻就洞悉了约翰未说出口的真实想法。
他明白,约翰的精神状态远未恢复,心理状态很不稳定。放任他独自留在荷兰自生自灭,确实令人担忧。
他叹了口气,“约翰,你真的想好了吗?这一去,万里之遥,可能很久都无法回来了。”
听到英哥儿语气松动,约翰猛地抬头,急切地保证:“我想好了!贾里德,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可以继续帮你整理资料,翻译文献,我什么都能做!”他像是生怕英哥儿反悔,语无伦次地推销着自己。
看着这样的约翰,英哥儿最终点了点头:“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
约翰瞬间松了一口气,他咧开嘴,露出了许久未见的真心笑容。
英哥儿看着他的笑容,心情复杂。他知道约翰一直以为自己来自爪洼,为了整个使团和未来计划的安全,他此刻并不打算纠正这个美丽的误会。等上了船,再告诉他真相也不迟。
他盯住那双蓝色的眼睛,再次确认:“那么,约翰·范·德·温克尔,你确定要放弃在荷兰的一切,跟随我前往我的家乡吗?”
“我确定!”约翰用力点头,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
“去准备吧,我们十日后启航。”英哥儿拍了拍他的肩膀。
除了约翰,同行的还有周太医和小丫。周太医这几年在雅典娜神学院与西方医学家交流切磋,结合他深厚的中医底蕴,医术有了新的突破。
小丫则凭借出色的语言天赋和细心,成了周太医不可或缺的助手。他们带回了大量的医学典籍、解剖图谱和西方的医疗理念,这些都将是未来大雍太医院改革的宝贵财富。
十日后的阿姆斯特丹港,风帆鼓涨,巨大的商船即将起锚。
出发的日子到了。巨大的商船“破浪号”缓缓驶离阿姆斯特丹港口,约翰站在甲板上,望着逐渐远去的欧洲大陆,心情复杂。
直到船只驶出港口,蔚蓝的海平面取代了熟悉的荷兰海岸线,英哥儿才将约翰叫到船头。
海风拂面,带着咸腥的气息。英哥儿看着约翰的蓝眼睛,平静地开口:“约翰,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约翰疑惑地推了推眼镜。
“我的家乡,并非爪洼。”英哥儿指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我的真名叫贾英,而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东方最强大的帝国,大雍。”
“大……大雍?”约翰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中国?那个马可·波罗书中描述的黄金国度?那个出产精美瓷器和丝绸的神秘古国?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好友,竟然来自那里!出乎意外的震惊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并非有意欺骗你,约翰。”英哥儿语气诚恳,“我的身份有些特殊,为了许多人的安全,不得不谨慎。”
约翰消化着这个惊人的消息,他一直以为自己追随的是一位来自南洋群岛的贵族学者,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出乎意料,他竟然是去往那个传说中的国度!
“没关系,贾里德,啊不,贾?”见英哥儿接受了这个称呼,约翰脸上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期待,“我很早就对大雍……充满好奇了。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我能在那里做什么呢?”
“你会是大雍的客人,也是我最重要的助手。你带来的知识,对大雍同样宝贵。我承诺,你在大雍停留三年。三年之后,只要你想回来,我随时安排船只送你回荷兰。”英哥儿计算着,三年时间,足够使团分散在欧洲各地的其他成员学成归国了。
“三年……”约翰喃喃道,心中最后一点顾虑也消失了。他用力点头,“好!”
航程是漫长而枯燥的。无垠的大海上,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这一日,天气晴好,海面如镜。英哥儿像往常一样,走到船舷边,对着蔚蓝的海水吹了一声清越的唿哨。
很快,一个巨大的黑色背鳍破开水面,迅速靠近。是阿虎!它带起漫天水花欢快地跃出水面,亲昵地用大头蹭着英哥儿伸下去的手。
英哥儿利落地脱下外袍,只穿着单衣,熟练地翻过船舷,轻盈地落在阿虎宽阔光滑的背上。他伏低身体,抓住背鳍,笑着喊道:“阿虎,走!”
阿虎发出一声兴奋的长鸣,巨大的尾鳍一摆,驮着英哥儿冲了出去,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白色的浪痕。
阳光下,溅起的水珠晶莹剔透,映出彩虹的光芒。英哥儿畅快的笑声随着海风传来,充满了无拘无束的自由与活力。
约翰倚在船舷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海风吹动他淡金色的头发,他苍白的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向往。
“想试试吗?”不知何时,英哥儿骑着阿虎回到了船边,他仰头看着约翰,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润,眼睛亮晶晶的。
约翰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英哥儿鼓励的眼神,咬了咬牙:“我……我可以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当然,阿虎记得你。”英哥儿笑道,“它愿意驮着你,带你下海玩。”
约翰看着阿虎那庞大的身躯,本能地还是有些畏惧。但他想起上次在海边,被阿虎驮着在海上遨游时那种自由畅快的感觉,他内心挣扎起来。他不想永远只做一个胆怯的旁观者,他也想……离英哥儿的世界更近一点。
他咬了咬牙,脱下外套,学着英哥儿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从绳梯爬下,踏入微凉的海水中。
阿虎记得这个人类朋友,它温顺地低下脑袋。约翰深吸一口气,克服着心里的紧张,趴了上去,紧紧抱住阿虎光滑的背鳍。
“阿虎,慢一点。”英哥儿拍拍阿虎,自己也利落地翻身而上。
阿虎发出一声低鸣,然后缓缓摆动尾鳍,驮着两人离开了船边。它游得很平稳,速度渐渐加快。
海水轻柔地拂过约翰的身体,阳光透过清澈的海水,照亮了下方五彩斑斓的珊瑚。约翰一开始还紧绷着身体,但随着阿虎平稳的游动,他慢慢放松了下来。
风从耳边掠过,带着咸腥的自由气息。他伏低身体,感觉自己仿佛也成了这浩瀚海洋的一部分。那些焦虑与烦恼,在这一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甚至敢松开一只手,学着英哥儿的样子,轻轻抚摸阿虎冰凉光滑的皮肤。
约翰发现,浩瀚的大海包容了一切,那些盘踞在他心头的焦虑与自我怀疑,在这无垠的蓝色面前,都被冲淡了。
英哥儿看着约翰脸上渐渐绽开的笑容,心里也感到一丝欣慰。大海和阿虎,或许是最好的疗愈。
从此,航海的日子里,只要天气允许,约翰都会鼓起勇气,跟着英哥儿一起下海,与阿虎共游。他游泳的技巧越来越熟练,对阿虎的恐惧也变成了信任与亲近。
航船破开波浪,坚定不移地向着东方驶去。约翰站在船头,看着前方海天一线的远方,那里是大雍的方向。
他的心中依旧带着对前方那个未知国度的忐忑,但更多的,是心安以及新生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