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种补下去的第三天清早,贾琏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又心急火燎地往官田里跑。
王熙凤在屋里给英哥儿梳小辫,就听外面一阵脚步声,贾琏一头冲进来,脸上带着这几天少见的喜气:“出苗了!凤丫头!出苗了!”
王熙凤手里梳子一顿,心口怦怦跳,面上却故作镇定:“真出了?别是看花眼了吧?”
“真出了!稀稀拉拉的,但确确实实是绿苗!”贾琏搓着手,在屋里转圈,“看来是这两天的雨水对了胃口!有希望!总算有希望了!”
英哥儿仰着小脸,眨巴着大眼睛看爹爹高兴的样子,也咧开嘴笑。
王熙凤听闻,心下稍安,知道自己的偷梁换柱之计起了作用。只要这些苗能顺利长起来,后续就好办了。她推了贾琏一把:“既出了苗,就安心吃饭。这才刚开始,往后日子长着呢。”
话是这么说,贾琏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天天往田里跑。出苗率不算高,稀稀拉拉的,但他已然十分满足,日日盯着那点绿色,恨不得趴田埂上守着。
这日,她正在后院查看账本,盘算着在南宁开设珠光锦小工坊的琐事,门上的婆子忽然来报,说外面有个年轻妇人,自称是奶奶的旧识,叫香菱的,有急事求见。
“香菱?”王熙凤一愣,手里的笔都顿住了。这名字可太久没听到了!她不是跟着薛姨妈一家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万里之外的南宁?还找到了府衙来?
“快请进来!”王熙凤立刻吩咐,心里疑窦丛生,隐隐觉得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不一会儿,婆子引着一个年轻女子匆匆进来。那女子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缎子裙袄,虽不算褴褛,却满面风尘,神色惊惶,眼圈通红。不是香菱又是谁?
她一进门,抬头看见王熙凤,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而慌乱:“二奶奶!求二奶奶救命啊!”
王熙凤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去扶:“快起来!这是怎么了?好好说话,救什么命?你怎么会在这儿?”
香菱却不肯起,抓着王熙凤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得话都说不连贯:“二奶奶……是,是薛蝌二爷……蝌二爷……他快不行了!求二奶奶赐药救命啊!”
“薛蝌?”王熙凤又是一惊,“薛蟠的弟弟?他怎么了?你慢慢说,说清楚!”她用力将香菱搀起来,按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又递过一杯热茶。
香菱捧着茶杯,手指冰凉,颤抖着喝了一口,才勉强稳住心神,抽噎着道:“蝌二爷……我们商队行路,碰上瘴气,蝌二爷身子弱,染上了,病得极重……撑到南宁就倒下了,如今在客栈里,只剩下一口气了……请来的大夫都说,除非……除非有宫里赐的避瘴丹吊命解毒,否则……否则就准备后事吧……”
她抬起泪眼,满是绝望中的一丝期盼:“商队领队多方打听,才知琏二爷和奶奶您在此处为官,还有御赐的丹药……求奶奶发发慈悲,救救蝌二爷吧!他……他可是宝姑娘的堂弟啊!”
王熙凤听到“避瘴丹”三字,心里就是一咯噔。那药是皇帝赐给贾琏南下防身用的,极其珍贵,总共也没几丸。
但眼下是人命关天,薛蝌是薛家如今仅剩的还算靠谱的男丁,若是折在这里,薛姨妈那边可真要塌了天了。她立刻扬声道:“李娘子!快去开库房,把那个紫檀木小药箱里皇上赏的避瘴丹取一粒来!再备好车,要快!”
吩咐完,她又紧紧握住香菱冰凉的手:“你别怕,既找到了我们,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丹药这就送去,我再让人去请本地最好的大夫一同过去瞧瞧。”
香菱感激得又要下跪,被王熙凤死死拉住。
王熙凤装作不知道薛家和亲的事情,眉头紧锁看向香菱:“你怎么会跟薛蝌在一起?还来了南宁?薛姨妈和薛蟠呢?宝丫头呢?你们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香菱被问起往事,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用袖子抹了抹脸,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离开荣国府后的遭遇。
“那年……府里还没抄家前,太太和姑娘看着不对,就商量着搬出去了。”香菱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后怕,“后来府里出了事……我们还没缓过神,大爷……大爷就出事了。”
“他又惹什么祸了?”王熙凤追问。
“还……还是多年前的那桩人命案子……”香菱哽咽道,“不知怎么又被翻了出来,官差上门,直接把大爷锁走,关进大牢了……太太急得晕过去好几次,家里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托人,可都没用,都说上头有人盯着,非要治罪……”
王熙凤听得心惊,薛蟠那桩旧案她是知道的,没想到荣国府一倒,竟又被翻出。
香菱继续道:“就在太太快要绝望的时候,南安王府忽然来了人……说……说可以帮大爷脱罪,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王熙凤心中冷笑。
“要……要宝姑娘代替宗亲家里的一位郡主,远嫁外藩和亲……”香菱的声音低不可闻。
王熙凤装作不知情,倒吸一口凉气:“让宝丫头去和亲?薛姨妈她就答应了?”
香菱痛苦地点点头:“太太……太太也是没办法了呀!大爷是薛家的独苗,不能死啊……宝姑娘……宝姑娘起初是不肯的,哭得死去活来……可太太跪下来求她,说哥哥要是死了,薛家就绝后了,她也不能活……最后……最后宝姑娘还是点头了……”
王熙凤一时无言,心里五味杂陈。她能理解薛姨妈的绝望选择,但她更能想象薛宝钗当时的心灰意冷。
“后来呢?”她低声问。
“南安王府果然出了力,大爷没多久就被放出来了,没事了。”香菱道,“家里为了捞他,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可……可大爷出来后,也不收敛,照样每日吃酒胡闹……”
“有一天,他在酒楼遇见了一位小姐,是那酒楼东家夏家的女儿,叫夏金桂……大爷瞧人家生得美貌,回来就缠着太太,非要去求亲不可。”
王熙凤皱眉:“夏家?我记得也是皇商出身,家底颇丰,能看上你们家?”此时的薛家已败落得差不多了。
“太太起初也不肯,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怕自取其辱……可大爷闹得不行,绝食、砸东西,什么招都使……太太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门去探口风……果然,被夏家明嘲暗讽地奚落了一顿,臊得回来了。”
“可没过几天,夏家竟然又主动递了话来,说愿意结亲。”香菱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后来我们才隐约听说,他们是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宝姑娘成了和亲的王妃,觉得薛家又有了倚仗,才改了主意……亲事就这么定下了,夏家小姐很快就嫁了进来。”
王熙凤冷哼了一声:“果然是无利不起早。”
“大奶奶……她、她……”香菱似乎想到什么可怕的事,身子微微发抖,“她性子泼辣,嫁妆又厚,一进门就把持了中馈,对太太也只是面子上客气……大爷……大爷竟有些怕她……她稍不如意就摔锅砸碗,指桑骂槐,闹得家宅不宁……”
“她看我不顺眼,觉得我碍着她的眼,变着法地折磨我……先是给我改名成秋菱,还骂我是‘丧门星’、‘狐媚子’,动不动就对我泼热茶,拳打脚踢,跪瓷片……还、还总在大爷面前挑唆,说我的坏话……大爷那个糊涂性子,竟也信她……”香菱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显然那段日子不堪回首。
“太太呢?就不管管?”王熙凤听得火起,这才注意到香菱手腕上的烫伤印子。
“太太……太太也管不了啊。”香菱绝望地摇头,“家里开销大,都指着大奶奶的嫁妆贴补,太太说话也不硬气了……只能私下让我忍耐,躲着些……”
“后来,蝌二爷筹备了一支商队,说要冒险走一趟外藩,一来做买卖,二来……也是想去看看远嫁的宝姑娘,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夏家不知怎么知道了,竟也掺和进来,投了钱,还派了人跟着,说是要一起发财。”
“我……我在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有一天夜里,偷偷去求太太,哭求她让我跟着蝌二爷的商队走吧,哪怕是出去找条活路,或者去给宝姑娘做个伴,当牛做马都行……太太看我实在可怜,又想着宝姑娘一个人在那边也没个贴心人,终于咬牙答应了……”
“我就这么跟着蝌二爷出来了……一路艰难,好不容易快到地界,蝌二爷却……”香菱说到最后,又泣不成声,“二奶奶,蝌二爷是好人,一路上很照顾我,您一定要救救他啊!”
这时,李娘子已经取来了一粒避瘴丹。王熙凤接过那明黄色的小药瓶,塞到香菱手里:“快!让人立刻拿回去给薛蝌服下!李小柱应该已经带着大夫往客栈去了!”
她看着香菱哭花的脸,叹了口气:“你先回去照顾病人,需要什么药材、用度,只管派人来府里说。等薛蝌病情稳定了,你再过来细细说话。”
香菱千恩万谢,紧紧攥着药瓶,踉跄着快步走了。
王熙凤站在门口,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心情复杂难言。没想到千里之外,竟还能遇到故人,听到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变故。
薛家真是败落了,薛蟠糊涂,薛姨妈软弱,娶进个搅家精,宝丫头远嫁吉凶未卜……如今连出来行商的薛蝌也命悬一线。
她叹了口气,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