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啊!”
“官爷,行行好,帮我们找个大夫吧!”
阳关关城内的大牢里,阿墨拍打牢门,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声音已经嘶哑,却如石沉大海,完全没有回应。
“墨儿……”
“墨儿……”车合烈无力地唤道。
“师父!”阿墨回身,跪在车合烈身边。
“墨儿,别喊了,没用的。”
“师父,你怎么样?”阿墨拉起车合烈的手,只觉得透心冰凉。
车合烈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道:“师父没事,只是头疼。有那力气唤那些狱卒,还不如清清静静地陪师父说会儿话。”
“师父,你说。”阿墨流着泪,将车合烈冰冷的双手捂到怀中。
车合烈睁开眼,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大了,师父该教的也都教了,似乎也没什么说的……”
“师父,一定有的,你再教教徒儿吧!”阿墨哭了。
“嗯,对了。”车合烈道:“世道纷乱,要想活,难免有打斗的时候。你十几岁年纪,正是血气方刚,不要一味斗狠,要知道你的优势是什么。”
阿墨如捣蒜般,频频点头。车合烈道:“别光点头,记住师父说的,打不过时,你便跑,扯开距离,用箭射他,不丢人。”
“墨儿知道了……”
车合烈咳嗽,闭上眼,仿佛陷入回忆之中。过了一会,又轻声问道:“墨儿,可还记得你认老汗王做义父那个晚上?”
“墨儿记得。”阿墨道。
“你可知那夜,汗王最初让我收你为义子时,我为何拒绝?”
“墨儿不知……”
车合烈转过头,一脸慈爱地看了看阿墨道:“拒绝之后,师父看出来你难过了。墨儿,其实,师父是看你小小人儿,便有如此英雄气概,又与小夕年纪相仿,便存了私心。”
说到此处,车合烈竟浮出一丝狡黠的笑颜:“师父当时在想,若你将来做我女婿,师父百年之后,也不用担心小夕了。可是,收你做了义子,还如何做我女婿?所以……咳咳咳……”
车合烈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阿墨终于支持不住,失声痛哭道:“师父,你坚持住,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回去,救出小夕。师父若不嫌弃,阿墨愿做女婿,我们一家人到大汉来,逍遥自在地过活。”
车合烈合上眼,微微摇头说:“不必了,这种事情,怎能强求?师父之前确实生气,但如今早想明白了。墨儿,师父只望你答应师父一件事……”
“什么事?师父只管吩咐!”
“你说过,当小夕亲妹妹一般,那么将来,如果再见到小夕,师父求你……替师父……保护她,拿出哥哥该有的模样……”
“师父,这个不用说,就算拼了性命,墨儿也要把小夕救出来!”阿墨道,语气决绝!
“阿墨!”车合烈急道:“务涂谷之变传扬出去,慕阿姨会想办法救小夕的。你莫去,白白送了性命!为师的话,不可不听!咳咳咳……”
车合烈心焦之下,咳出血来。阿墨忧心车合烈,一边擦拭,一边允诺:“师父,墨儿听话,墨儿不去了!”
听到阿墨答应,车合烈面容稍稍放松了些,喘着粗气儿重复道:“墨儿,你想想,慕阿姨是谁?慕阿姨一定会有办法,是不是?”
“是……慕阿姨会有办法的……”阿墨给车合烈揉着背,一遍一遍地附和着。
车合烈攒了一会儿劲,兀自叹息道:
“师父自知好酒,向来克制,不曾想最近三顿酒,坏了三件事儿……第一番醉了,射死爱犬噬虎;第二番再醉,辜负了慕阿姨;今番只喝了一点,却把自己交代了……”
话到此时,车合烈已气若游丝。
阿墨捶胸顿足道:“师父……墨儿害了你,墨儿不该要吃那顿饭啊……是墨儿害了你!”
车合烈用尽力气,直起身,抓住阿墨的手道:
“墨儿,这不怪你……记得老法师说的吗?祸事至时,不分何时何地……当年若不是你,师父和小夕早就不在了……谢谢你救了小夕,谢谢你给师父续了八年的父女缘分……师父知足了。”
车合烈闭上眼,一声低似一声,喃喃道:“替师父……照顾小夕,照顾慕阿姨……”
“师父放心,墨儿发誓,一辈子都守护小夕!”阿墨泣不成声。
车合烈微微笑了笑,但再也没睁开眼睛。
西域第一执羽就此谢幕,如孤烟一缕,在时空的长河中淡淡散去,只留下无数隽永动人的传奇故事,一代又一代,在大漠上久久传扬着。
…………
两日之后,阿墨被揪出狱牢,逐出关外,毫无意外,罪名果然是“异族私斗”。
这一天,虽冬日未至,空中却早早飘起雪来。雪越下越大,关外渐渐白茫茫一片,天阴沉沉的。
阿墨如孤魂野鬼般在莽野走着,不辨南北,不知饥渴。行了半日,竟又荡回到阳关,头发眉毛、身上脸上满是白花花的雪点,哪还认得出是早上被逐出关的少年?守门的几名军士只顾缩着脖子往手上哈气,眼瞅着阿墨入了关,无人上前询问一句。
阿墨又鬼使神差地回到关城内。
天寒地冻,街市中早没了两日前的热闹气氛,醉月阁对门大街上的杂耍戏曲也是观者寥寥。阿墨却觉得亲切,他靠在醉月阁门前的大石狮下蜷着,痴痴地看戏,仿佛车合烈就在他身边陪着。
阿墨就在这酒楼前,困了便睡,醒来枯坐;往来行人扔点食物,便吃,给水便喝。起初店小二将他赶走,他兜一圈又回来,像候鸟归巢似的。终于小二也不赶了,偶有食客剩下的菜品,只扒拉了一两口的、热乎的,还端出来给阿墨吃。
如此十几日,阿墨已然变得跟个乞丐无异。
还好,他也渐渐接受了现实,脑子中的一片混沌逐渐沉淀,如抽丝般慢慢清醒过来。
他想起九岁那年某一天,也是一个飘雪的日子,他头一回试拉车合烈那裂风弓时的样子。
他使出吃奶的劲,去拽那张比他身高还略长的三石硬弓,却怎么也拉不开半分。车合烈站在一旁,哈哈乐着。
其他的许多,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车合烈摸着自己的头,殷切地鼓励:“墨儿莫急,待师父老了,拉不动这裂风弓了,你也该大了。到时候,这张弓就送给你啦!”
“师父,我要将裂风弓夺回来!”阿墨暗暗祈祷,目光坚定:“我要背着它,永远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