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波音777客机引擎发出平稳的轰鸣,在万米高空之上,如同一个银色的箭头,执拗地指向东方。机舱内灯光调暗,大部分旅客在长途飞行的疲惫中陷入沉睡,或戴着耳机沉浸在个人的影音世界里。然而,坐在靠窗位置的林雪,和靠过道的徐航,却毫无睡意。他们的手在座位之间的扶手下紧紧相握,目光时而交汇,时而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或机舱屏幕上显示的飞行地图——那个代表他们位置的光点,正坚定不移地向着中国海岸线移动。
这是一次与数年前飞赴美国时截然不同的航行。那一次,心中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憧憬、对学术圣殿的向往,以及证明自己的渴望,行李中塞满了对故土的眷恋和对未来的些许不安,但总体是轻盈的、面向广阔天地的。而这一次,他们的行李依然沉重,里面除了个人物品,更多的是厚厚的专业书籍、积累的研究资料和几大本写满未来设想的笔记。但更沉重的,是内心那份经过深思熟虑、主动抉择后所承载的期望与责任。
拒绝了华尔街和硅谷金光闪闪的offer,退掉了在美国租住的公寓,处理了所有不便携带的物品,他们手持单程机票,踏上了这条归航之路。当飞机在肯尼迪机场跑道上加速、抬升,真正将北美大陆置于身下之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机舱外的云海,在他们胸中翻涌升腾。
首先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期待。那是游子归家的本能悸动。想到即将见到许久未见的父母家人,吃到地道的中餐,走在熟悉的、却又暌违数年的街头,一种温暖的归属感便油然而生。更重要的是,他们对即将展开的新事业充满憧憬。杨主任邮件中描述的那个参与国家重大项目的“舞台”,像一块强大的磁石,吸引着他们。他们渴望将多年所学,尤其是那些在国际顶尖环境下淬炼出的思维方式和前沿知识,应用于祖国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之中,去亲身参与、甚至推动某个领域的进步。那种“学成归来,报效祖国”的传统士大夫情怀,与现代知识精英实现个人价值的渴望,在他们身上交织融合,形成一股强大的归航动力。
“终于要回去了。”林雪望着窗外下方黑暗中偶尔闪烁的、可能是远洋轮船的灯火,轻声说,语气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感慨。
“嗯,这次是真的回去了。”徐航握紧了她的手,感觉到她指尖微凉的汗意。他知道,兴奋之下,潜流着与她同样的、无法完全驱散的忐忑。
这忐忑,源于对未知环境的审慎,以及对自身能否顺利“再融入”的隐隐担忧。
离开虽只数年,但他们通过媒体和与国内的联系,深知中国正处于一个爆炸性发展的阶段,变化日新月异。他们担心自己会“水土不服”。
“听说国内现在做事节奏快得惊人,人际关系也比学校里复杂得多。”徐航低声说出他的忧虑,“我们习惯了美国那套相对直接、规则化的模式,回去能不能适应那种更……灵活,或者说更讲求人情世故的环境?”
他所指的,不仅是职场,更是整个社会的运行逻辑。在美国,他们学会了在既定规则下争取权益,习惯了清晰的边界感。而国内,在高速发展中,许多规则尚在建立和完善,机会与挑战并存,但也意味着更多的不确定性和需要灵活应对的灰色地带。
林雪的担忧则更侧重于知识和能力的“适用性”。
“我们学的这些模型、理论,还有航哥你钻研的那些尖端技术,在国内现有的产业基础和科研体系里,真的能落地吗?会不会曲高和寡?”她微微蹙眉,“就像杨主任那边,国家级的项目固然宏大,但实际的科研条件、团队协作方式,会不会和我们想象的有差距?我们会不会需要很长时间去调整和磨合,甚至……被现实磨去棱角?”
这种对“所学能否致用”的怀疑,是许多满怀理想归国的学子共有的心结。他们带回了世界前沿的知识火种,却担心找不到合适的薪柴,或者被本土环境中某些固有的惰性所熄灭。
还有对生活方式的重新适应。他们已经习惯了美国相对安静、注重个人空间的生活方式,回到北京那样一个超级大都市,重新面对拥挤的人群、快节奏的生活压力以及可能不那么理想的空气质量(尽管2005年左右北京空气质量问题尚未像后世那样凸显,但已初现端倪),心理上需要做好准备。
“还记得我们出国前,北京的地铁线路还只有那么一两条,现在好像已经织成网了。”林雪试图寻找一些具体的坐标来锚定自己的思绪。
“中关村那边,估计也完全不是我们记忆中的样子了。”徐航附和道,“不知道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书店还在不在。”
他们谈论着这些具体而微的变化,既是对熟悉感的追寻,也是对巨大变迁的一种心理缓冲。窗外的黑暗渐渐褪去,东方天际线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预示着黎明将至。飞行地图上,代表中国的海岸线轮廓已经清晰可见。
随着光线渐强,飞机开始下降高度。透过舷窗,已经能够看到下方广袤的、被农田和道路分割的大地,以及远处逐渐显现的城市轮廓。那种真切的距离拉近感,让心中的期待进一步压倒了忐忑。
林雪转过头,看着徐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不管前面有什么挑战,总是要面对的。既然选择了回来,就没有退路,也不应该有退路。”
徐航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一种并肩作战的默契在无声中传递:“嗯。想想我们父辈当年,他们从五湖四海汇聚到一起,去建设一个一穷二白的国家,住工棚,啃窝头,面对的技术空白比我们现在大得多,条件也艰苦得多。我们这点忐忑,跟他们当年的艰难相比,算得了什么?”
父辈的征程,在此刻成为一种跨越时空的精神力量。林卫东北上西北,投身戈壁,是为了共和国的工业脊梁;林瀚章坚守江城,是为了地方工业的发展。他们那一代人,靠的是艰苦奋斗、无私奉献。而林雪和徐航这一代,乘坐越洋飞机归来,携带的是知识经济的浪潮,是全球化视野下的新思维、新技术。时代不同,工具不同,但那种为国家发展贡献力量的初心和决心,却如出一辙。
“对,”林雪受到鼓舞,语气变得昂扬,“我们也要像他们那样,在这片热土上,开辟出我们这一代人的事业!用我们手中的知识和键盘,为国家在全球化竞争中找到新的位置!”
飞机持续下降,穿过云层,城市的细节愈发清晰——纵横交错的高架桥,鳞次栉比的新建楼宇,阳光下反射着光芒的玻璃幕墙……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充满活力的巨大城市体,正张开怀抱,迎接他们的归来。
引擎反推的轰鸣声响起,机身一阵轻微的震动,轮胎与跑道接触,发出平稳的摩擦声——他们,落地了。
提着随身行李,随着人流走出廊桥,踏入首都机场t2航站楼(当时t3尚未启用)的到达大厅。熟悉的中文标识,熙熙攘攘的同胞面孔,空气中特有的味道……一切感官信息都在宣告:他们真的回来了。
兴奋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几乎淹没了所有的不安。他们相视一笑,用力握紧了彼此的手。
然而,他们都清楚,脚踏祖国大地,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考验,在于明天,在于他们即将踏入的那个代表着国家顶尖科研水平的研究所,在于那个被杨主任称为“新战场”的地方。那里,将有怎样的现实在等待着他们?他们的知识与理想,将如何与中国的土壤相结合?所有的期待与忐忑,都将在那扇即将开启的大门之后,找到最终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