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幽幽映在倪九涛脸上,映出眼底那点孤注一掷的微光。K字头的绿皮火车吭哧吭哧,像个喘不过气的老人,把窗外华北平原连绵的冬麦田和光秃秃的杨树一棵棵碾过去。车厢里混杂着泡面、劣质烟草和人体捂久了的浑浊气味。他蜷在靠窗的硬座,膝盖顶着小桌板,屏幕上是和陈希予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是她昨晚发的,一个雀跃的表情包,说:“真的吗?你明天真的会来?”
他没回“一定”,回的是“说不定有惊喜”。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那句“猜猜我在哪”像个亟待放归山林的小兽,躁动不安。
熄了屏,窗外景色流泻,玻璃上模糊映出他自己——一个熬了夜、眼底泛红、胡子也没刮干净的二十岁男生,试图用一件还算干净的黑羽绒服掩盖所有的潦倒和紧张。对面的大叔鼾声如雷,脚边堆着蛇皮袋。
值得吗?心底有个声音在问。逃掉周五一整天的课,省下小半个月的伙食费凑出这张车票,站五个多小时,就为了赶在她生日这天,出现在她面前。
值得。另一个声音斩钉截铁。因为她是陈希予。因为十七岁夏夜操场跑道尽头那圈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地平线,因为她跑完八百米喘着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说“倪九涛,要是以后每年生日你都在就好了”,因为他当时笨拙地“嗯”了一声,声音闷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响,他自己听见了。
那算承诺吗?他不知道。但他记得那个晚上,空气里是青草和汗水蒸腾的气息,记得她马尾扫过肩头的弧度,记得自己攥紧的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微痛。这些碎片,在后来的几百个日夜里,反复摩挲,盘出了温润的光,成了他贫瘠青春里唯一像样的珍宝。
火车广播报出那个他默念了无数遍的站名。他猛地抓起背包,随着人流挤向车门。冷风劈头盖脸砸来,他打了个激灵,陌生的城市气息涌入鼻腔,带着点工业区的生铁味和隐约的煤烟味。火车站广场人群熙攘,各种方言揽客声此起彼伏。
他跳上一辆公交车,摇摇晃晃,穿行过灰扑扑的街道。城市的边缘景象逐渐被更繁华的街区取代,最终,“京市大学”的校门出现在视野尽头。不算气派,但自有象牙塔的肃穆。他站在马路对面,心跳得厉害,手心里的汗濡湿了手机外壳。
就是现在了。他深吸一口气,像要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敲下那行字:「猜猜我在哪?」
几乎秒回。
她的名字在顶端跳动:「你来看我啦?![转圈][转圈]」
巨大的喜悦像烟花,轰然炸开在他胸腔,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手指都有些发颤。他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瞪圆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嘴角弯起来,或许还会跺一下脚。他几乎要立刻回「回头」,然后看着她从校门口奔出来——
视线下意识地投向校门方向。
初冬下午三四点的阳光,淡金色的,没什么温度,懒洋洋地铺在水泥地上。人流稀疏了些。然后他就看见了。
陈希予从里面走出来,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牛角扣大衣,围巾是鲜亮的红色,衬得她脸颊白皙。她正笑着,侧着头,眉眼弯成极好看的弧度,但那笑不是给他的,她紧紧地挽着一个男生的手臂。
那男生很高,穿着剪裁良好的深色外套,肩线平直,发型利落。他们走在一起,像所有校园里登对的情侣一样,自然而亲密。
陈希予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不知说了句什么,男生便低下头凑近她听,侧脸轮廓清晰,带着一种倪九涛从未拥有过的从容自信。
阳光有点刺眼,倪九涛眯了一下,觉得那光线像针,细细密密扎在视网膜上。
手机又震了一下,大概是她的追问:「到了吗?在哪呀?」
那几个字在屏幕上跳动、模糊、融化。世界的声音潮水般退去,火车的轰鸣、车厢的嘈杂、公交车的引擎、街市的喧闹,统统被抽空,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持续的耳鸣。心脏不是停止,也不是狂跳,而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狠命一捏,骤然的剧痛之后是彻底的麻木,还有那种被攥得透不过气的窒闷,从胸口一路蔓延到喉咙口。
他看见陈希予停在校门口那棵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下,四下张望,还在找他。那个男生就站在她身边,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她肩上,姿态熟稔,带着所有权。
不能再待下去,一秒钟都不能。
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跄地,把自己塞进旁边一群刚走出校门、吵吵嚷嚷的学生队伍里,利用他们的身体做屏障,遮挡住自己。冰凉的手机屏幕贴上滚烫的耳廓,手指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几乎是戳着拼音,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凑那句早已不是玩笑的谎言。
电话接通的那一瞬,他听到自己声音出口,是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刻意压低的、努力想装出轻松却带出怪异平滑的调子,盖过了所有汹涌的情绪。
“猜错啦,”他说,语速有点快,“我在上课呢。”
那边顿了一下,传来陈希予疑惑又略带失望的声音:“啊?上课你还让我猜……骗我的呀?”
背景音里,似乎还有那个男生模糊的问句:“……谁啊?”
“嗯,骗你的。”他喉咙干得发紧,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生日快乐。”
不等她再回应,他飞快掐断了电话。手指僵硬,差点没拿稳。
他没敢再看那个方向,背对着,像逃离什么瘟疫现场一样,脚步虚浮地朝着人更多的商业街走去。走了很远,直到拐过一个街角,才敢停下来,背靠着一面冰冷粗糙的墙壁,大口喘气。肺叶像个破风箱,每一次抽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痛感。额头顶着墙壁,冰冷的触感稍微压下了那股灼烧般的眩晕。
上课?他扯开嘴角想笑,却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抽气。是啊,他确实该在几百公里外的那间阶梯教室里,上那门枯燥乏味的专业课,而不是像个傻逼一样,揣着一点见不得光的痴心妄想,跨越山海,跑来别人的爱情故事里充当一个多余的笑话。
原来她真的有男朋友了。不是传闻,不是猜测。那个夏夜的月光,那个所谓的“承诺”,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他像个守财奴,守着人家早已废弃不要的零钱罐子,还以为里面是金山银山。
火车站售票窗口排着长队。电子屏幕上,今晚和明早所有返程车次后面,都是一片刺眼的“无”。连站票都没有。他盯着那屏幕,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涩。
“兄弟,别看了,这两天有展会,票早抢光了。”旁边一个黄牛凑过来,低声兜售高价票,价格翻了三倍不止。
倪九涛摇摇头,沉默地走开。翻三倍,他也没有。这个月剩下的饭钱,只够啃馒头就免费汤。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初亮,有一种冰冷的热闹。他背着包,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走。网吧的霓虹招牌亮得晃眼,“网盟电竞”几个字不断闪烁,底下滚动着“优惠价:2元\/小时,包夜15”。
就这里吧。还能去哪呢。
推开门,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气味扑面而来。烟味、泡面味、人体汗味、机器散热味混杂发酵,闷热又浑浊。噼里啪啦的键盘声、游戏里的砍杀声、玩家的叫骂吼叫声嗡嗡地响成一片。灯光很暗,只有屏幕的光映着一张张沉迷或疲惫的脸。
他在最角落找到一个空位,椅子皮裂开,露出脏污的海绵。开机,电脑风扇嗡鸣着启动,蓝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旁边一个干瘦的男人叼着烟,眯眼猛敲键盘,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队友。斜对面是个半大孩子,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屏幕还亮着游戏界面。
他打开浏览器,又关上。点开音乐播放器,随机到一首甜腻的情歌,立刻掐掉。最后只是对着空荡荡的电脑桌面发呆,壁纸是系统自带的蓝天草原,虚假得可笑。
胸口那团被硬生生压下去的淤塞,在这片喧嚣的孤寂里,开始缓慢地、钝刀割肉般地反刍。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她挽着那男生的手,她仰头笑的样子,那男生搭在她肩上的手,她声音里那一丝因为被打扰而生的细微不耐……还有自己那句滑稽的“猜错啦,我在上课”。
胃里一阵翻滚。他起身,去柜台买了一包最便宜的烟,和一个一次性打火机。他平时不抽烟,呛得厉害。
点燃。第一口吸得太猛,辛辣的烟雾直冲肺管,激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他眼泪都迸出来,弯下了腰。第二口,第三口……尼古丁粗劣地抚慰着紧绷的神经,带来片刻晕眩的麻痹。
一支。两支。三支。
烟灰缸很快堆起小山。嗓子干痛得像含了一块烧红的炭,每一次吞咽都像受刑。但他需要这点灼烧,需要这点明确的痛感,来压过心里那片无边无际、无声无息的荒芜。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无声跳动着。23:59。跳成 00:00。
她的生日过去了。
他盯着那数字,忽然想起,连那句“生日快乐”,都说得那么仓皇可笑,甚至没来得及听她说声“谢谢”。
网吧里依旧喧嚣。他掐灭不知第几支烟蒂,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真正的哑了。烟雾缭绕,模糊了屏幕的光,也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那一晚,倪九涛坐在两块钱一小时的网吧里,背挺得笔直,像一尊被遗弃在喧闹废墟里的石像。窗外的城市彻底沉睡,只有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
天快亮的时候,烟盒空了。他动了动僵直的脖颈,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第一缕灰白的光,透过污浊的网吧玻璃窗,切割在他手边,照亮了空气中仍在缓慢飞舞的尘埃。
他盯着那道光,看了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关掉了早已因为长时间无操作而变暗的显示器。
一片漆黑里,他后知后觉地感到眼睛酸胀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