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班青雯笑道，“既然电影中的表现大家各有看法，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跳到电影之外看看呢？”
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又影响和作用于一定社会的政治、经济。这世上不存在独立于政治、经济存在的艺术，电影自然也包括在内。
虽然有些艺术家们爱标榜世界各大电影节的艺术性、纯洁性、公正性、中立性，但事实上，全世界大大小小的电影节与奖项中，没有一个敢说自己与政治清白无涉。
映世电影节作为亚洲地区电影最高奖项，当然也与政治强相关。在几位提名者水平差不多的前提下，角色的政治性和时代性，便会成为决定性的砝码。
班青雯口中的“跳到电影之外看看”就是这个意思。
既然评委们觉得叶初与杨唤宜的表演不相上下，一万年也争论不出高低，那么，为什么不把眼光放到其他地方呢？
朴世镇瞥了她一眼，露出古怪的神色。作为韩国名导，他当然知道班青雯这话是什么意思。华国人是政治行家，这一点全世界都领教过。但叶初的角色赵乐乐，和时代议题的关系在哪里？
如果是LGbt议题，林枫语和赵乐乐都是同性恋，身份政治那一套玩不通。如果是国别文化议题，杨唤宜和叶初都是华国人，也没什么好谈的。
班青雯还能往哪儿套？
“戏外？”另一位评委看起来比朴世镇还困惑，“既然如此，请您谈谈吧。”
班青雯点点头，忽然转向场中另一位女评审道：“说起来，我还未当面恭喜您，法院终于裁决，堕胎罪违宪了。”
话音未落，朴世镇面色大变！
班青雯口中所讲的，是韩国这个国家的一桩隐痛。
很多西方国家堕胎违法人所共知。但甚少有人知道，韩国早在上个世纪立法时，便把堕胎这一行为定为刑事犯罪。孕妇自行堕胎可被处以一年以下有期徒刑，帮助堕胎的医生可被处以两年以下有期徒刑。
六十多年以来，韩国女性一直生活在这条法律的阴影下。
步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后，随着经济发展、女性意识崛起，以及新兴网络媒体的普及，对这条法规的反对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2010年左右，一位助产师因为帮助孕妇堕胎被判刑，便向韩国宪法法院提起针对堕胎罪的违宪诉讼，但失败了。这件事触发了一次巨大的社会反弹。
女性团体公开上街游行，公开表达“堕胎不是罪”的诉求；医学界也站出来抗议，认为这是医疗行为而不是犯罪。但当时韩国的保守力量还很强，这点火花被迅速湮灭了。
堕胎罪无疑是对女性的戕害，因为堕胎违法，许多韩国女性只能悄悄去找地下黑诊所，或者服用一些不合规的药物进行引产、流产。对身体伤害极大，往往有生命危险。因为堕胎罪，仅在2016年这一年，就有超过50万韩国女性接受过这种非法堕胎手术。
2017年，超过二十万韩国民众在青瓦台官网请愿废除堕胎罪，官方不得不站出来回应人民的声音，声称将尽快做出回应。
接下来，在2017年到2018年这两年间，韩国女性不断站出来进行维权和抗议。她们身穿黑衣，走上大街，用白板举出“2、6、9”三个数字，意为反抗刑法第269条“堕胎罪”。
数不清的普通女性，包括学生，上班族，全职主妇，妈妈，女儿，医生，护士，高喊着“我的身体属于自己”、“堕胎合法化”等口号，加入了游行抗议队伍。
在大规模的游行反抗，巨大的社会舆论与医生协会的抗议等联合作用下，终于在今年，韩国宪法法院判定堕胎罪违宪！
当然，这条路任重道远。虽然堕胎罪已经被判定违宪，但后续立法还没有跟上。女性们要求全面废除堕胎罪，韩国庞大的宗教团体却坚持保护胎儿生命权，各方的博弈还在继续……
班青雯所指的正是这件事。
听到班青雯此话，另一位女评审的脸色缓和了许多，点头道：“谢谢您。”
班青雯抬了抬手，让众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今年是韩国女性的反抗取得重大胜利的年份。我们电影人，不是把头埋进自己的电影里不知窗外事的人。相反，我们的电影反映着时代，甚至引领着时代——我们肩上担负着这样的责任。”
朴世镇神色不虞。他已经知道班青雯想说什么了。说实话，作为男导演，他对韩国女人的那些游行反抗实在没什么兴趣。他有的是钱，家里请得起最好的私人医生，保障产育安全，他老婆想生几个他都养得起。因此完全不能理解那些歇斯底里的女人天天叫什么。
没想到班青雯居然联想到这上面去了。
但他也没站出来反驳班青雯，电影节撕奖项的时候扯政治大旗太常见了。何况在心底，他也是盼着叶初压过杨唤宜一头的。叶初不但表演得好，关越与赵乐乐迥然不同；而且还是他的影迷，还请人找他要过签名呢。
“因此，我认为，本届电影节，也该考虑一下这一点。”班青雯继续道，“杨唤宜饰演的林枫语当然是很好的。但我觉得，如果选择赵乐乐这样一位具有反抗精神的角色，更能体现我们电影界对于韩国女性反抗成果的呼应和支持，大家觉得呢？”
在场的女评审面上纷纷现出思忖的神色。就连收过曹适好处的两个女评审，听到班青雯此话后，也是眼睛一亮。
班青雯微微一笑，又补充道：“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说实话，还是韩国的许多电影给我的启发。韩国电影一向先锋、激进，敢拍敢说。让我很是钦佩。我知道堕胎罪这个议题在韩国比较敏感，但我想，拍得出那样的电影的诸位，想必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讳莫如深。”
几个男性评审收到班青雯投送的几顶高帽，脸色也好看了许多。被班青雯这样有才华和地位的女性夸赞，总是愉快的。
搞电影的大都清高，自矜身价。甭管心里怎么想，大家都愿意被看作与底层人站在一起的先锋军，谁也不愿意当落后于时代的保守老古板。
说句实在话，他们对堕胎罪什么的没兴趣，但对班青雯口中那个“先锋、激进、不畏权势”的自己，那是满意得不得了！
班青雯吐出口气来，撕奖是个技术活，不能一味地硬，该软时也要软。胡萝卜、大棒和书籍，一样都不能少。
另一位支持叶初的评审趁机道：“我认为Sophia（班青雯英文名）说得很对。赵乐乐确实是一个充满了魅力和反抗精神的角色。我们可以说出她无数的缺点，唯独不能说她是一位妥协者。”
毕竟疯成赵乐乐这样的角色也少见。
“我刚刚也是这个意思，”朴世镇点点头，“她身上的反抗权力和宗教的精神是很美的，更别说，情绪的诠释难度也很大。”
班青雯笑着点头：“是的。杨唤宜的表演其实非常不错，但在今年这个年份，我觉得叶初的角色更合适一些。2019年即将结束，在釜山这个地方，为表明亚洲电影人对韩国女性反抗的支持，用这样一位反传统、反世俗、充满抗争精神的‘疯女人’作为映世奖的收尾，我想再好不过。”
这话又给刚刚支持杨唤宜的评审们递了台阶。叶初的表演水平和杨唤宜差不多，只是角色调性上更合适一些。支持杨唤宜的评审们审美没问题，只不过是对政治不感冒而已。
打大棒，戴高帽，递台阶，上价值，都是国际上撕奖的评委们的必备技能。班青雯将这一套运用得炉火纯青。
这下，支持杨唤宜的评审们也倒戈了。
这轮讨论，最终以叶初几乎全票通过告终。不过这样一来，《幸福街，里边儿请！》的最佳美术就只好敲给别的影片。要不然华国电影一口气拿下三个奖，其中还有俩是叶初参演过的，搞得好像映世奖卖给叶初了似的。
撕奖的过程一波三折，个中坎坷与辛苦，班青雯并未对任何人提及。给叶初颁奖的时候，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冷淡模样。
商叶初要很久之后才会知道，自己的胜利不但是个人奋斗的成果，还包含着千千万万普通女性抗争的缩影。
就像她同样要很久之后才会知道，那个与最佳女配角失之交臂的关越，也曾越过关山、跨过时间，万里迢迢地在同一个电影节上，推了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