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备司的考核场子,设在了京营的一处偏僻校场。
辰时刚过,日头还没升到正中,校场上就已经炸了锅。
粗略一数,黑压压的一片,足有八十来号人。
这里头什么成色都有,有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壮汉,有精瘦干练、眼神发亮的练家子,居然还混进来几个细皮嫩肉、穿着长衫的书生,大概是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混口饭吃。
李从文一身戎装,大马金刀地站在校场中央,身后一字排开十几个满脸杀气的京营老兵。
他手里拎着根马鞭,目光跟刀子似的在人群里刮了一圈,嗓门大得像晴天打雷。
“都给我听好了!把招子放亮喽!”李从文一甩鞭子,在空中抽出啪的一声脆响。
“都水司那是给皇上办事的地方,要的是能杀人、能护院的狼,不是来混吃等死的狗!
觉得自己是软脚虾的,趁早滚蛋,省得一会儿丢人现眼!”
人群里一阵骚动,那几个书生吓得缩了缩脖子。
李从文冷笑一声,伸出三根手指:“三关!第一关,负重跑。看见那边的沙袋没?五十斤一个!背上它,绕着校场跑两圈,一刻钟内跑不完的,滚!”
“第二关,骑射。马背上要是坐不稳,趁早回家抱孩子去!绕场一圈,十个靶子,少中一个都不行!”
“第三关,试刀。一刀劈不断木桩的,也给我滚!”
话音刚落,人群里顿时像开了锅的水。
“五十斤?还要跑两圈?这不是要老命吗?”
“就是啊,咱们是来当差的,又不是来当牲口的!”
李从文眼皮都不抬,嗤笑一声:“嫌难?大门在那边,不送!都水司不养废物,想拿那份卖命钱,就得拿出卖命的本事!”
这一嗓子吼住了不少人。
几个原本想浑水摸鱼的,灰溜溜地钻出人群走了。
剩下的,大多咬了咬牙,留了下来。
“开始!”
随着一声令下,第一关开始了。
京营的老兵们动作麻利,把一个个沉甸甸的沙袋往考生背上砸。
有人刚背上,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引来周围一阵哄笑。
也有人憋红了脸,硬是把腰杆挺直了。
两圈,也就是两里地。
看似不远,可背着五十斤的东西,那滋味谁跑谁知道。
不到半刻钟,校场上就倒了一片。
有人瘫在地上像条死狗,张着大嘴只有出气没进气;有人跑得口吐白沫,两眼发直。
李从文抱着胳膊站在点将台上,眼神冷漠。直到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汉子身上,眼睛才猛地亮了一下。
那是一条昂藏大汉,身板宽厚得像堵墙,皮肤黝黑,那是常年风吹日晒烙下的印记。
他背着五十斤沙袋,却跟背着团棉花似的,步子迈得又大又稳,呼吸极其富有韵律,丝毫不见乱。
一刻钟不到,这汉子跑完全程,把沙袋往地上一扔,“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都颤了颤。
他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微微出了层汗。
李从文大步走过去,一巴掌拍在那汉子肩膀上,触手全是硬邦邦的腱子肉。
“好汉子!是个练家子!怎么称呼?”
那壮汉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股子军伍气。
“在下铁山,原宣府边军校尉。因看不惯上官喝兵血、扣军饷,把人打了,被革职查办。
听说都水司秦大人是黑山大捷的英雄,特来投奔,讨口饭吃!”
“打了上官?”
李从文哈哈大笑,“打得好!咱们这儿不看出身,就看本事!你这身板,武备司要定了!”
铁山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看着憨厚,眼底却透着股狠劲。
接下来的骑射和试刀,对铁山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他在马背上稳如泰山,弓开满月,“嗖嗖嗖”连珠箭发,十个靶子的红心全被射穿。
最后一关试刀,他拔出一把略显陈旧的长刀,深吸一口气,暴喝一声,刀光如匹练般闪过。
“咔嚓!”
碗口粗的木桩应声而断,切口平滑得像镜面一样。
李从文看得眼热,这本事,放在京营里当个百户都绰绰有余!
他用力拍着铁山的背:“行了,不用考了!回头我亲自跟林大人说,你这号人,咱们必须留下!”
……
与此同时,都水司后院的偏厅里。
这里是巡查司的考核场。
桌上摆着几张泛黄的河道图,那是通州一段复杂的河道。
图上密密麻麻标着数据,但若是细看,就会发现有些数据前后矛盾,甚至有些标注根本就是错的。
这是林昭特意设的局。
考生们得根据这张图,推算出河段的流速、淤积情况,并给出疏浚方案。
这一关,把绝大多数人都考懵了。不少人拿着图纸抓耳挠腮,笔杆子都快咬断了也写不出个屁来。
还有人装模作样地在纸上乱画,企图蒙混过关。
宋濂站在一旁监考,看着这些人的窘态,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他压低声音对站在二楼回廊上的林昭说道:“大人,这一关是不是太难了?这都半个时辰了,还没个像样的。”
林昭凭栏而立没说话,只是开启了鉴微。
在他的视野里,楼下每个人的细微动作都被无限放大。
那个穿绸缎衣服的胖子,眼神飘忽,一直在偷瞄旁边人的试卷——淘汰。
那个瘦猴似的家伙,拿着图纸的手在抖,显然连看都看不懂——淘汰。
忽然,林昭的目光定格在角落里的一位老者身上。
这老者须发皆白,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脚上的布鞋沾满了泥土。
他不像别人那样急着动笔,而是死死盯着那张河道图,眉头越锁越紧,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
“胡闹……简直是胡闹!这水位怎么可能在这个位置?
这流速也不对……这是哪个庸才画的图?”
老者越看越气,最后竟是一拍桌子,提笔在纸上“刷刷刷”地写了起来。
他在纸上把图里的错误一个个全挑了出来,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宋大人,那个老人家,重点关注。”
两个时辰后,老者气呼呼地交了卷。
宋濂接过试卷一看,顿时愣住了。
这老者不仅指出了图上所有的错误,还顺手在旁边画了一张草图,重新标注了流速和淤积点,最后给出的疏浚方案更是简单直接。
“引流冲沙,以水治水”,仅需百两银子就能解决问题。
宋濂如获至宝,赶紧呈给林昭。
林昭看完,亲自下楼,走到老者面前,拱手一礼:“老丈好眼力。这图确实是错的,乃是在下特意为之,就是为了试探诸位是否真懂水利。”
老者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拿河道大事当儿戏,也就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干得出来!
老朽姓水,名清源,祖上三代都在黄河边上讨生活。这图要是真拿去治水,非淹死人不可!”
是个倔脾气,更是个行家。
林昭也不恼,反而笑得更温和了:“水老丈教训得是。
都水司正缺您这样的行家,不知老丈可愿屈就?”
水清源看着眼前这个还没自己孙子大的少年官,眼里的怒气消散了一些,抱了抱拳。
“只要能真干事,不瞎指挥,老朽这把骨头就卖给你了。”
……
日落西山,一天的考核终于结束。
原本的三百多号人,经过笔试、面试和实战三轮筛选,最后能留下的,不过五十人。
淘汰率高得吓人,都水司门口哀嚎一片,有人瘫坐在地上不肯走,有人骂骂咧咧说题目太偏。
但林昭不在乎。他要的是沙里淘金。
二楼书房内,灯火通明。
林昭翻看着通过考核的五十人名单,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铁山、水清源、孙铁算……这些人,将来都会是都水司的骨架。
正看着,许之一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怀里抱着一沓试卷,脸色有些发白。
“大人!出事了!您看这个!”
许之一把五份试卷“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
“这是账房司笔试的卷子。这五个人,答题的思路、计算的过程,甚至连最后算错的一个小数点,都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