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挣扎着起身迎上。
林昭像是才回过神,他看着满身血污的李峰,又看了看他身后那几名同样挂彩的护卫,眼中的恐惧慢慢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挣开萧烈的手,踉跄上前两步,对着李峰,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这一拜,重逾千斤。
李峰只觉一股热流直冲头顶,浑身的疲惫与后怕,同伴惨死的悲愤,尽数化作了护住此子的决绝。
他连忙上前,一把扶住林昭的胳膊。
“公子快快请起!保护公子周全,本就是我等分内之事!”
李峰声音嘶哑,“要怪,就怪三皇子那些丧心病狂的逆贼!”
林昭被他扶起,却依旧低着头,仿佛不敢再看这血腥的场面。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那几名战死的太子护卫身上。
少年脸上的惊恐褪去,换上一种深切的悲悯与自责。
“他们……”
林昭的声音很轻,带着无法掩饰的愧疚。
“他们都是因我而死。”
李峰心中激荡:殿下,您看到了吗!这便是您要的麒麟儿!
他有才,更有心!兄弟们的血,没有白流!
“公子万不可如此想!”
李峰沉声道,“我等为殿下效命,为护国之栋梁而死,死得其所!公子安然无恙,他们的牺牲,便值了!”
林昭缓缓抬头,眼中的悲伤与感激交织,重重点头,不再言语。
然而,在这副感动与愧疚的面具之下,林昭的心,却如万年玄冰。
他的鉴微之术,清晰捕捉到李峰身上那股审视的气息,已彻底被志得意满的保护欲所取代。
林昭低垂的眼帘下,心如明镜。
钉子,拔了。
人情,欠下了。
最重要的,是身份,也变了。
从一个献策的聪明人,变成了一个因忠诚而险遭毒手的自己人。
这份用敌人鲜血和自己脆弱书写的投名状,完美无瑕。
风陵渡口的血,将成为他踏入京城那座更大棋局的第一块,也是最坚实的一块垫脚石。
萧烈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从今夜起,这位十二岁的解元郎,已经拿到了进入那座名为京城的修罗场的所有门票。
而代价,便是这满地尸骸。
风陵渡的血,一夜之间便被驿站的黄土彻底掩盖。
萧烈亲手书写的卷宗,盖上了兵部八百里加急的火漆印,比他们这些活人,要早两天抵达京城。
卷宗上的字迹,一笔一划都透着边军的刚硬。
内容更是言简意赅:解元林昭于风陵渡口遇悍匪袭击,金吾卫与东宫护卫通力协作,奋勇杀敌,匪首伏诛,解元安然无恙。
这是一份天衣无缝的功劳簿。
然而,京城的纸永远包不住火。
兵部尚书官邸的墨迹尚未干透,另一份截然不同的真相,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钻进了京城每一条缝隙。
南城鸽子巷最深处的一间暗门里,三皇子府的一名管事压低了声音,对着专做消息买卖的百晓生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听说了么?鬼面手下最利索的几把刀,在风陵渡折了,一个都没回来。”
“让个十二岁的娃娃,连着东宫的人,给一锅端了!”
“嘶……那荆州来的解元,不是个读书人吗?这手段……”
“读书人?呵呵,这年头,最会杀人的就是读书人!听说那姓林的,当场就吓尿了裤子,可局却是他亲手布的。
借刀杀人,把东宫当枪使,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种人进了京,怕不是要翻天!”
这股带着赵楷府邸幽怨与怨毒的耳语,精准地吹向了每一个与东宫为敌的府邸。
林昭的名字,一夜之间,成了一个心狠手辣、城府深沉到令人发指的符号。
而东宫,自然不会坐视这盆脏水泼来。
太子赵承乾拿到李峰泣血写就的密报时,当场摔碎了自己最爱的一方端砚。
他怒的不是林昭,而是赵楷的丧心病狂。
随即,一股截然相反的舆论,以更猛烈的势头,席卷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茶楼书场。
“话说那风陵渡口,月黑风高!数十名蒙面悍匪从天而降,刀刀致命!
眼看咱们大晋的麒麟儿就要血溅当场,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林解元临危不惧,以身为饵,将贼人引入绝地……”
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将风陵渡一夜,演绎成了一出忠勇少年与东宫义士联手对抗凶顽的英雄戏。
林昭被塑造成了一个才高八斗,更兼忠勇无畏,虽身陷险境却不坠青云之志的完美化身。
一时间,京城舆论被彻底撕裂。
关于林昭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画像,在各大酒楼茶肆间激烈交锋,一方要将他捧上神坛,另一方则誓要将他打入地狱,仿佛一场无声的战争。
他还没到京城,他的名字,就已是风暴的中心。
当巍峨的京城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时,队伍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李峰更是如释重负。
他看向林昭的眼神,已从最初的审视,变成了如今混杂着敬佩、同情与狂热的复杂情绪。
这两天,林昭依旧是那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话很少,时常对着一本书走神,仿佛风陵渡的血腥还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这副样子,更让李峰坚信,林昭只是个纯粹的天才,是被卷入这场肮脏斗争的无辜者。
保护他,就是保护大晋的未来。
马蹄踏上京城坚硬的青石板路。
喧嚣的人声、鼎沸的市井气扑面而来。
林昭骑在马上,依旧低着头,那张十二岁的脸庞在进城之后,显得愈发苍白。
然而,在他的鉴微世界里,风陵渡那如芒刺背的尖锐杀意已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笼罩全城的无形巨网。
成千上万道气息各异的丝线,从皇城深宫、高官府邸、市井街角探出,轻飘飘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的丝线冰冷如铁,满是算计,有的炙热如火,带着贪婪,有的阴晦不明,藏着观望。
甚至还有几缕,带着隐秘的欣赏与善意。
他,林昭,不再是一个孤零零的个体。
他成了一枚被摆在棋盘最中央的棋子,每一个执棋者,都在用自己的目光,丈量着他的分量,评估着他的价值。
萧烈骑在林昭身侧,看着身旁这个面色平静得有些过分的少年,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荒谬的错位感。
萧烈勒紧缰绳,看着前方车水马龙的街道,心中只剩下一句感慨。
人未至,势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