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成为世间最深沉的帷幕。
霍存与刘闯两军会合的营寨,没有燃起一堆篝火,死寂得宛若鬼域。
刘闯站在自己的营帐前,脸色阴沉,攥着腰间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他是李烨最早的追随者之一,从魏博一路浴血拼杀至今,手下的“铁壁都”更是忠义军的中流砥柱。
可现在,他却要听命于一个降将。
霍存。
这个名字在黄巢军中曾代表着赫赫战功,但对刘闯而言,那只是不堪的过去。一个黄巢余孽,一个半路出家投靠大王的降将,凭什么能指挥他这位元从老将?
这份憋屈,在他胸中郁结成一块冰。
霍存似乎并未在意他的情绪,又或者,他根本不在乎。
他只是用那双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扫过刘闯的方阵,然后用最低沉、最不容置喙的语调下达了军令。
“我部八千锐士,分为四部,分袭汴梁东、西、南、北四处要害。”
“铁壁都,负责接应与殿后。”
这道命令,没有商量的余地,冰冷而直接,却精准地刺痛了刘闯的自尊。锐士都去啃最肥的肉,他的铁壁都竟沦为看家护院的角色?
刘闯喉结滚动,刚想开口,却对上了霍存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挑衅或轻蔑,只有一种军人对任务的绝对专注,仿佛在说:这是大王的军令,你我,只需执行。
刘闯最终还是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可以不服霍存,但不能违抗李烨的军令。
夜更深了。
两万人的大军,化作无数条细微的溪流,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朝着那座庞大都城的轮廓渗透而去。
他们的目标,不是那高大坚固到令人绝望的汴梁城墙。
而是城外那些支撑着朱温战争机器运转的血脉——囤积着百万石粮草的京畿大仓,驻扎着数万新兵的训练营地,以及汴水之上舟船林立的漕运码头。
霍存亲自率领一支千人精锐,伏在汴梁城正南方的草丛中。
不远处的京畿大仓,轮廓巨大,在夜色中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他能闻到风中传来的粮食与草料混合的气息,能听到仓储区巡逻兵丁隐约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凝视着夜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息一息地流逝。
终于,一片浓重的乌云缓缓飘来,将那轮残月彻底吞噬。
天地间,瞬间陷入了极致的黑暗。
就是现在!
霍存从身后的箭囊中,取出一支早已备好的火箭。
他没有假手于人,而是亲自弯弓搭箭。弓弦被拉开,发出“嘎吱”的微响,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咻——”
一支带着尖锐呼啸的火箭,拖着一道刺目的火线,撕裂夜幕,射向了无尽的苍穹!
这是信号!
总攻的信号!
几乎就在那支火箭升空的同一刹那,汴梁城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无数个潜伏点,成百上千支火箭拖曳着夺目的焰尾,回应般地呼啸而出。
火矢如雨,攒射而下!
浸透了火油的草垛、干燥的木制营房、堆积如山的军械武备,在接触到火焰的瞬间,轰然爆燃!
轰!轰!轰!
冲天的火光在四个方向同时炸起,将整个汴梁城的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南边的京畿大仓火势最烈,熊熊烈焰冲起数丈之高,灼热的气浪向四周席卷。粮食被烧焦的噼啪爆响,与浓烈呛人的烟尘,混杂着守军绝望的嘶吼,汇成了一曲末日的地狱交响。
城外的几处新兵大营,则彻底化作了人间炼狱。
无数在睡梦中惊醒的宣武军新兵,衣衫不整地冲出燃烧的营帐,却发现外面已是一片火海。他们没经历过真正的战阵,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人们没头苍死般四处乱撞,互相推搡,彼此践踏。
惨叫声、哀嚎声、求救声,响彻云霄。
然而,制造了这场混乱的“锐士都”将士,却没有一个人冲进火场。
他们只是冷静地守在外围的阴影里,组成一个个精准的猎杀小组。
他们拉开弓弦,搭上弩箭,冰冷地注视着火光中每一个企图冲出来救火,或是试图组织抵抗的宣武军官兵。
“噗!”
一名宣武军校尉刚刚举刀,试图喝止乱兵,一支弩箭便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咽喉。他捂着脖子,难以置信地倒下。
屠戮。
一场冷静、高效、毫无怜悯的屠戮。
锐士都的士兵们如同最精于计算的屠夫,精准地收割着那些有价值的目标,用死亡,进一步催化着眼前的混乱与恐慌。
霍存冷漠地注视着眼前这片由他一手缔造的火海,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倒映着跳动的火光。
他在估算时间。
当!当!当——
汴梁城头上,凄厉的警钟终于被敲响,声音仓皇而急促,在混乱的夜空中传出很远。
城内留守的部队开始紧急集结,城门处传来了军队调动的嘈杂声。
霍存收回目光,该走了。
他猛地抬起手臂,做出了一个斩落的手势。
“撤!”
命令被用最低沉的声音,迅速传递下去。
如同来时一般,那四支幽灵般的部队,悄无声息地脱离了战场。他们化作四股黑色的溪流,没有带走一片云彩,迅速消失在无边的茫茫夜色之中。
他们留下的,是一个陷入火海、恐慌与死亡的汴梁城。
……
“将军!将军!走水了!城外……城外四面都起火了!”
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头,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
朱友伦早已被惊醒,此刻他身披甲胄,一把推开挡路的亲兵,冲到城墙边。
放眼望去,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南面的京畿大仓,火光冲霄,已成一片火狱。东、西、北三面的军营与码头,同样是火龙翻滚,浓烟蔽日。连天的惨叫与混乱的嘶吼,隔着数里之遥,依旧清晰可闻。
“敌袭!是敌袭!”
身旁的将领们面无人色,惊慌失措。
朱友伦的拳头死死攥住冰冷的城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但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惊慌,反而是一种预感成真后的阴沉与狠厉。
李振先生临行前的推演,应验了。
陈州的忠义军,真的北上了!而且,是以如此决绝、如此疯狂的方式!
“慌什么!”
朱友伦猛地转身,厉声怒喝,声音在混乱的城头炸响。
“传令下去!各部即刻救火,胆敢有临阵脱逃、趁乱生事者,立斩不赦!”
他稍作停顿,冰冷的目光扫过一名亲信。
“速去请氐叔综将军前来!就说……鱼儿,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