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昊的声音懒洋洋的,飘进林晚晴的耳朵里,却像是炸开了一颗雷。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蓝色的连衣裙。
这曾是她最大的骄傲,是她区别于村里所有人的身份象征。
沪市最新潮的款式,的确良的料子,是她出发来东北前,母亲特意为她做的。
可现在,在王昊嘴里,它成了“不合时宜”、“看着晃眼”的东西。
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她的脸颊瞬间涨红。可这股情绪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抬起头,看到苏婉和李秀琴她们身上穿的,是朴素的灰色、蓝色衬衫和长裤。
虽然布料粗糙,但洗得干干净净,剪裁合体,干起活来利利索索,一点也不碍事。
再看自己,这裙子漂亮是漂亮,可在这满是泥土的院子里,的确显得格格不入。
她是为了学习,为了融入,为了搞清楚这个男人身上所有的秘密。一件衣服,算得了什么?
林晚晴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巨大的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干脆利落。
苏婉一听,立刻高兴起来,她放下手里的活,主动上前拉住了林晚晴的手。
“林知青,你别听他胡说,你这身衣裳好看得很。”苏婉先是安慰了一句,然后又满眼笑意地补充道,“不过,确实不太方便。走,我带你进屋,前阵子王昊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批好布料,还剩下不少,咱们自己做一身。”
被苏婉温热的手拉着,林晚晴心里那点最后的疙瘩,也彻底消失了。
她跟着苏婉进了屋。
李秀琴和赵小玲也兴奋地跟了进来。她们早就觉得林知青这身城里人的打扮太扎眼了,现在能亲手帮她“改造”,一个个都充满了热情。
苏婉从炕柜的最底下,翻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大包袱。
打开来,里面是几匹崭新的布料,有浅蓝色的棉布,还有耐磨的卡其布,比供销社里凭布票才能买到的还好。
“你看看,喜欢哪个颜色?”苏婉把布料摊开在炕上。
林晚晴看着这些布料,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这些,也都是王昊的“杰作”。这个男人,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在苏婉的主持下,一场小型的“服装改造工程”正式开始。
量尺寸,画样子,裁剪。
林晚晴从小到大,拿笔杆子比拿针线的时间多得多。她笨手笨脚地学着穿针引线,好几次都扎到了自己的手。
苏婉就坐在她旁边,耐心地手把手教她。
“针脚要密一点,这样才结实。”
“这里要收个边,不然容易脱线。”
李秀琴和赵小玲也在一旁帮忙,屋子里充满了女人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笑声。
林晚晴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后来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她第一次感觉到,一种不属于“革命同志”情谊的、单纯属于女性之间的温暖。
一下午的功夫,一件浅蓝色的立领衬衫和一条深色的长裤,就在四个女人的通力合作下,奇迹般地完成了。
拿着这身带着体温的新衣服,林晚晴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在苏婉她们鼓励的催促下,她走进里屋,换上了新衣。
当她再次走出来时,院子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把一头秀发,学着苏婉的样子,梳成了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
身上是那件朴素却干净的蓝色衬衫,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下身的长裤,勾勒出她修长笔直的双腿。
褪去了那身洋气的连衣裙所带来的距离感和高傲,此刻的林晚晴,就像一朵被雨水洗过的芙蓉花,带着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纯净和清丽。
这种美,比之前那种带着攻击性的、刻意的时髦,更加动人心魄。
“哇,林知青,你这么穿可真好看!”赵小玲第一个叫了起来。
苏婉和李秀琴也看得直点头,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口哨声,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
王昊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斜靠在躺椅上,眯着眼打量着脱胎换骨的林晚晴。
他上上下下地扫了一遍,然后懒洋洋地拖长了调子,评价道:
“嗯,总算有点人样了。”
这话说得,还是一如既往地气人。
可林晚晴听了,脸颊却“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她低下头,不敢去看王昊,心里却像是被小羽毛轻轻挠了一下,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异样的窃喜。
这句刻薄的评价,比任何赞美都让她受用。
“行了,别傻站着了。”王昊坐直了些,冲她招了招手,“过来,上第二课。”
林晚晴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连忙走过去,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第二课,教你怎么干活。”王昊说。
林晚晴立刻挺直了腰背,准备接受关于如何种地,或者如何做饭的教导。
可王昊接下来说的话,又一次颠覆了她的认知。
“不,是教你怎么才能最省力地干活。也就是,如何高效地偷懒。”
偷……偷懒?
林晚晴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了。
王昊指了指院子角落里那两只空着的大水缸。“去,把它们挑满了。”
这是最基础的体力活。林晚晴二话不说,拿起扁担和水桶就往院外走。
她学着村里人的样子,一头挂一个桶,在井里打满了水,然后咬着牙,把扁担往肩上一扛。
“嗬!”
巨大的重量压在肩膀上,让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水洒了大半。
她不服输,又试了一次,憋得满脸通红,才勉强把两桶水挑起来,一步一晃地往回走。
王昊就那么看着,也不帮忙,嘴里还啧啧有声。
“蠢得跟驴一样。”
等林晚晴好不容易把小半桶水倒进缸里,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王昊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拿起那根扁担。
“看好了,笨蛋。”他把两个空桶重新挂上,“挑水,不是光用肩膀使死劲。得用腰,用腿,用你全身的劲儿。”
他把扁担的一端,往前挪了挪,让后面的水桶比前面的水桶离肩膀更远一些。
“这叫杠杆,懂不懂?城里来的文化人,初中物理白学了?”
王昊轻轻松松地就把两桶满满的水挑了起来,走得又快又稳,扁担随着他的脚步上下颤动,富有节奏,桶里的水连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林晚晴站在原地,彻底看傻了。
她当然知道杠杆原理,书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可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原理,竟然能用在挑水上!
王昊把水倒进缸里,将扁担扔给她。
“去,自己试试。”
林晚晴学着他的样子,调整了水桶的位置,再次把扁担扛上肩。
这一次,她感觉肩膀上的压力,奇迹般地轻了一大半!
她虽然走得还有些摇晃,但已经能稳稳地把一整担水挑回来了。
“再教你个诀窍。”王昊指了指院子里晾着的衣服,“晾衣服,别傻乎乎地随便找个地方一挂。要看太阳,看风向。把衣服迎着风口,受热面积最大的一面冲着太阳,能比别人家干得快一个钟头。”
林晚-晴彻底愣住了。
这些看似“歪门邪道”的技巧,这些被他称为“偷懒”的法门,哪一个不是充满了智慧?哪一个不是对自然规律的精准利用?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仿佛刚才那番教学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可这一刻,在林晚晴的眼中,他不再是一个懒汉。
他是一个把物理学、气象学、甚至生物学都融进了生活里的实践大师!
一个隐藏在人民群众中的、真正的扫地僧!
林晚晴激动地冲回屋里,拿出她的笔记本和钢笔,跑到王昊面前,用一种近乎狂热的姿态,飞快地记录着。
“王昊哥,你再说一遍,那个杠杆的力臂和阻力臂,具体是怎么调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