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田田的倒下，像一座大厦的轰然坍塌，震得整个家都摇摇欲坠。
她是在去医院的路上晕倒的。那天，她刚陪着小慧做完内分泌检查，又接到小明班主任的电话，说小明在学校里又发烧了，让她赶紧去学校。她心急如焚地赶到学校，看到小明脸色苍白地躺在校医室的床上，额头烫得吓人。她强撑着身体，给尹心重打电话，电话那头却传来冰冷的忙音。她又打给他的助理，助理说尹总在开会，手机调了静音。
万田田一个人，用尽全身力气，把昏迷的小明从校医室背到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医院。在医院的急诊室门口，她终于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当她再次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惨白的天花板，还有守在床边，眼睛红肿的小慧，构成了她苏醒后的全部世界。
“妈……你醒了？”小慧握住她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
万田田动了动嘴唇，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她想问问小明怎么样了，却看见小慧的眼泪掉了下来。
“哥……哥他还在烧……医生说他免疫力太低了……”小慧泣不成声。
万田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小慧按住了。
“妈，你别动！你自己的身体……医生说你肝部的那个阴影……”小慧说不下去了，她不敢告诉母亲，医生私下里对她说，那个阴影，很可能是恶性的，需要立刻做穿刺活检。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尹心重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提着一个果篮，像是刚从某个重要场合赶来。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温度。
“田田，你醒了？”他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语气里带着一丝责备，“你也是，身体不好就该在家休息，小明的事让保姆或者司机去处理就行了，非要自己跑一趟，这下好了，把自己也累病了。”
万田田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如此的陌生。这是她爱了半辈子，为之付出了一切的男人。可此刻，她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关心和爱意。有的，只是敷衍和不耐烦。
她没有力气和他争吵，只是转过头，看着窗外。窗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压得很低，像她此刻的心情。
“你回去吧。”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公司不是还有很多事要你处理吗？”
尹心重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点了点头：“也好，那你好好休息。我让保姆过来照顾你和小明。小慧，你也要懂事，多帮妈妈分担点。”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万田田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巾。
几天后，穿刺活检的结果出来了——肝癌晚期。
医生拿着报告，表情沉重：“发现得太晚了，癌细胞已经扩散，手术的意义不大，我们建议进行保守治疗，尽量延长生命，提高生活质量。”
万田田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仿佛死神的判决，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她这一生，活得太过规矩，太过隐忍，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样的惩罚。或许，这就是命吧。
她没有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尹心重，也没有告诉小明和小慧。她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也不想让他们为自己担心。她只是默默地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
她把保姆叫到病床前，详细地交代了家里的每一处细节，从花草的浇灌，到衣柜里衣物的整理。她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尹心重、小明和小慧每个人的生日、喜好，甚至是他们每年体检的医院和医生的联系方式。她把这些都交给了保姆，让她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家。
保姆哭着说：“太太，您不会有事的，您要坚强，孩子们还需要您。”
万田田笑了笑，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小明和小慧。小明的高烧，在住院一段时间后，终于退了。但他的身体，却变得异常虚弱，医生说他的免疫力遭到了严重破坏，需要长时间的调养。小慧的内分泌失调，也一直没有好转，医生开的药，似乎作用不大，她的脸色总是黄黄的，人也瘦了一大圈。
万田田看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愧疚。她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当得太失败了。没能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没能保护好他们的健康。她想起多年前，她抱着小明去算命。算命先生摸着小明额头上的红痣说：“这孩子命里有劫，要靠父母渡。”当时她不信，觉得那是迷信。现在想来，或许那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这“劫”，应验在了她身上，而她的孩子们，却要替她一起承受。
她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梦。梦里，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四周空无一人。她大声地喊着小明和小慧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她拼命地往前跑，脚下却像踩着棉花，怎么也跑不快。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追她，那东西冰冷、邪恶，让她从心底里感到恐惧。她跑啊跑啊，直到精疲力竭，摔倒在地上。然后，她会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
她知道，这是她的业，是她要还的债。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业力，要波及到她的孩子。
尹心重偶尔会来医院看看她，每次都带着昂贵的补品，说着官方的慰问。他的话题，永远离不开公司，离不开他的事业。他甚至在她病床前，接听着工作电话，声音洪亮，神采飞扬。他似乎完全忘记了，病床上这个即将死去的女人，曾经是他的妻子，是陪伴他走过最艰难岁月的人。
万田田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冷漠。那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一种急于摆脱的冷漠。她知道，他的心，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了他和小杨的温存里，死在了他对名利的追逐里。
有一天，尹心重来医院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他坐在病床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田田，我们谈谈吧。”
万田田看着他，没有说话。
“小杨……她又怀孕了。”他终于说出了口，眼神躲闪，“是我的孩子。”
万田田的心，猛地一沉。她早就猜到了，从那天小杨抱着孩子找上门来，她就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就这么结束。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你想怎么样？”她问，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我想……”尹心重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他想说“我想离婚”，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看着万田田苍白的脸和瘦弱的身体，那句话，他说不出口。他怕被人指责，怕影响自己的名声，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万田田看着他挣扎的样子，突然觉得无比可笑。这就是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懦弱、自私、贪婪。他想要鱼，也想要熊掌，他想把所有的好处，都占尽。
“你不用说了。”她打断他，“我不会离婚的。”
尹心重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我说了，我不会离婚。”万田田重复了一遍，语气坚定，“你可以和她在一起，可以养着她，甚至可以生下那个孩子。但是，这个家的名分，我不会让。那个孩子，也别想进我们尹家的门，更别想动我们家的任何财产一分一毫！”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是她作为这个家的女主人，最后的尊严和底线。
尹心重愣住了。他没想到，一向温顺的万田田，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害怕。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决绝，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站起身，走了出去。从那以后，他来医院的次数更少了，最后，干脆不来了。
万田田也不在意。她已经对这个男人，彻底死心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陪伴孩子和与病魔抗争上。然而，病魔的力量，远比她想象的要强大。
她的病情，迅速恶化。肝部的疼痛，变得越来越剧烈，常常疼得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她的身体，也迅速地消瘦下去，皮肤变得蜡黄，眼窝深陷，曾经那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如今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的躯壳。
小明和小慧，每天都来医院陪她。小明的病情，稍微稳定了一些，他休学在家，每天给母亲读书，讲学校里的趣事，试图让她开心起来。小慧也变得懂事了许多，她学会了做饭，每天变着花样给母亲做些可口的饭菜，尽管母亲已经吃不下多少了。
看着孩子们为自己忙碌的身影，万田田的心里，充满了欣慰，也充满了不舍。她多想看着他们长大，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可她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机会了。
她开始交代后事。她把自己所有的首饰、衣物，都分给了保姆和亲戚。她把自己的存折，交给了小慧，告诉她密码，让她好好保管。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他们兄妹俩，能互相扶持，好好地活下去。
这年的春天，来得更早。窗外的梧桐树，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而万田田的生命，却走到了尽头。
她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走的。那天，她让小慧帮她洗了头发，又换上了一件她最喜欢的衣服。她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阳光，脸上带着一丝安详的微笑。
“小明，小慧，你们过来。”她轻声呼唤着。
小明和小慧，立刻走到她的床边，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冰凉冰凉的。
“妈妈要走了。”她看着他们，眼神里充满了眷恋，“你们要好好的，知道吗？”
“妈……”小明和小慧，哭着跪在床边，紧紧地抱住她的手。
万田田抬起手，想要抚摸他们的脸，却已经没有了力气。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涣散，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妈妈……爱……你们……”
她的手，从他们的脸上滑落，头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阳光正好，春风和煦。可这个家，却从此，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万田田的葬礼，办得很体面。尹心重作为前夫，也是宏远资本的董事长，亲自操办了整个葬礼。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胸前别着一朵白花，站在灵堂前，接受着各方亲友的吊唁。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痛，看起来，倒真像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
小明和小慧，穿着黑色的孝服，跪在棺材前，哭成了泪人。他们是真心地为母亲的离去而悲伤。母亲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如今，这个依靠倒了，他们感觉自己像是被抛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找不到方向。
尹心重看着他们，心里也有一丝难过。但那丝难过，很快就被一种解脱感所取代。他觉得，万田田的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再也不用面对她那双充满控诉的眼睛，再也不用在她和小杨之间周旋。
葬礼结束后，他走到小明和小慧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小明：“小明，节哀顺变。这是五十万，你和小慧分了，拿着这些钱，好好生活。”
小明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鄙夷。他用尽全身力气，把那张卡摔在地上：“你的脏钱，我不要！”
尹心重皱了皱眉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悦：“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我是为你们好！”
“我们不需要你假惺惺！”小慧也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恨意，“我妈被你活活气死，我和哥被你害成这样，你还有脸来？你走！我们不需要你！”
尹心重看着他们，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银行卡，塞进小明的口袋里：“随你们吧。”然后，他转身，带着小杨和那个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留下小明和小慧，在母亲的墓前，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