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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八岁,是个萤火点灯月照路的夏天。

天还没亮透,公鸡就叫醒了整个村庄。奶奶在灶台前烧火,锅里煮着红薯粥。爷爷蹲在院子里磨镰刀,磨石发出“嚯嚯”的声音。母亲往竹篮里装中午的饭菜:几个煮鸡蛋,一罐腌萝卜,还有米饭。

父亲从牛棚里牵出老黄牛,拍拍它的背:“今天得把东坳那亩田插完。”

我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大白狗摇着尾巴蹭我的腿。它是我从外婆家抱回来的,浑身雪白,只有耳朵尖有点黄。我给它取名“大白”,其实它已经不小了,陪我度过了六个夏天。

“娃儿今天下田不?”爷爷问我。

“下!我要插秧!”我大声说。其实我只是想去田里玩水,抓青蛙。

吃过早饭,太阳刚爬到屋檐高。我们出发了:爸爸牵着牛走在最前,爷爷扛着犁,妈妈和奶奶挎着篮子,我光着脚丫跟在大白后面。清晨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腿,凉丝丝的。

田在东坳,得走一小时。路是泥土路,两旁长着狗尾巴草和野菊花。远处的水田像一面面镜子,倒映着蓝天和白云。早起的白鹭在田埂上踱步,见人来了,扑棱棱飞起来,翅膀划过水面。

到了我们家那亩田,爸爸和爷爷下田犁地。老黄牛拖着犁,泥浆翻涌,散发出泥土特有的腥香味。妈妈和奶奶卷起裤腿,下旁边的秧田拔秧苗。一把一把的秧苗用秧草扎好,整整齐齐摆放在田埂上。

我坐在树荫下看蚂蚁搬家。大白趴在我脚边,舌头伸得老长。偶尔有蜻蜓飞过,我跳起来追,总是扑空。

“娃儿,过来帮忙!”妈妈喊道。

我跑过去,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一捆秧苗,笨拙地往刚犁好的水田里扔。

中午,我们坐在树荫下吃饭。奶奶把最好的鸡蛋黄挑给我。大白眼巴巴地看着,我悄悄分给它一点蛋白。远处的村庄升起炊烟,空气中似乎飘来别人家炒菜的香味。

下午是最热的时候。知了在树上拼命叫,吵得人昏昏欲睡。大人们弯腰插秧,一行行嫩绿的秧苗整齐地站在水田里,像等待检阅的士兵。田水被太阳晒得温热,我看见有小鱼在秧苗间穿梭。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

“快插完了。”爸爸直起腰,擦了把汗。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等最后一株秧苗插好,天边已经泛起了橙红色。晚风轻轻吹过,秧苗沙沙作响,像在说悄悄话。

“收拾收拾,回家!”爷爷说。

我们洗了手脚,扛起农具。回头看看,一亩水田已经披上了绿装,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大白在田埂上撒欢,追着一只蝴蝶。

“今天比预想的快。”爸爸满意地说。

“是啊,明天可以歇一天了。”妈妈笑着整理头发。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天色渐渐暗下来,西边最后一道晚霞像被人用毛笔蘸了金粉,轻轻抹在天边。然后金色褪去,变成了淡淡的紫,最后融进深蓝的夜空。

路两旁的稻田里传来蛙鸣,起先是零零星星的几声,很快就连成了一片。萤火虫提着小灯笼出现了,一点两点,越来越多,在夜幕中画出绿色的光弧。

“看,星星出来了。”奶奶指着天空。

真的,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来。乡村的星空和城里不一样,密密麻麻,亮得晃眼。我认出北斗七星,爷爷教过我的,他说顺着勺口的方向能找到北极星。

“那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妈妈指着银河两岸最亮的两颗星,“他们每年七夕才能见一面。”

“为什么只能见一面?”我问。

“因为王母娘娘用簪子划了条天河呀。”奶奶接过话头,讲起那个我听了很多遍的故事。

我们边走边聊,脚步声惊起草丛里的虫子。大白一会儿跑在前面探路,一会儿又绕回来,确保我们都在。

路越来越窄,进入了一片树林。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林子不大,但树木茂密,白天走在里面也凉飕飕的。夜晚的树林就更暗了,月光被枝叶剪得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抓紧点,别摔了。”爸爸回头叮嘱。

树林里很安静,连蛙鸣都听不见了,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忽然,一阵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响,像是很多人在低声说话。

“爸爸,我有点冷。”我说。

“快到了,走出林子就暖和点了。”

妈妈牵起我的手。她的手很粗糙,有很多老茧,但是很温暖。我紧紧握住,心里踏实多了。

就在这时,大白突然停下来,对着林子深处低吼。它的背毛竖起来,尾巴绷得笔直。

“大白,怎么了?”我问。

它不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们都停下来。爷爷举起马灯,昏黄的灯光在林间晃动,照出一棵棵树的轮廓,像一个个站立的人。

“可能是野猫。”爸爸说,但声音里有一丝不确定。

“走吧,别自己吓自己。”奶奶拍拍我的背。

我们继续往前走,但脚步加快了。大白不再跑前跑后,紧紧跟在我腿边,不时回头看看。

树林似乎比平时更长。按说走十分钟就能出去,可我们已经走了很久,还是看不到林子的尽头。马灯的光只能照到前面几步远,更远的地方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爷爷,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我问。

“不会,这条路走了几十年。”爷爷说,但我听出他声音里的犹豫。

又走了一阵,前方出现了一点光。不是出口的天光,而是另一种光,幽幽的,蓝荧荧的。

“那是什么?”妈妈的声音有些发颤。

光点越来越多,飘浮在空中,慢慢朝我们移动。等离得近了,我看清了——那是一盏盏灯笼,纸糊的,里面跳动着蓝色的火苗。每盏灯笼下面都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看不清脸,只能看出轮廓。

它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飘过来,把我们围在中间。

大白狂吠起来,想冲上去,被爸爸一把抱住。“别去!”

爷爷放下肩上的农具,把我们护在身后。奶奶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

灯笼越来越近,我看清了提灯笼的手——苍白,瘦骨嶙峋。提着灯笼的人穿着旧式的衣服,像是从很老的照片里走出来的。他们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只有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

“我们只是路过,无意打扰。”爷爷对着空气说,声音尽量平静。

灯笼停住了,在离我们两三米的地方飘浮。蓝色的火苗跳动着,映得每个人的脸都泛着诡异的光。

时间仿佛静止了。我不敢呼吸,紧紧抓着妈妈的手。她的手在抖,但握得很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提着灯笼的人影开始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路的尽头,隐隐能看见林外的月光。

“走。”爷爷低声说,拿起农具,带头往前走。

我们跟着他,从那些灯笼中间穿过。我屏住呼吸,不敢看两边。余光瞥见那些苍白的手,那些飘动的衣角。经过时,我感到刺骨的寒意,像冬天最冷的风吹进骨头里。

大白不再吠叫,只是发出低低的呜咽,尾巴夹在两腿之间。

终于,我们走出了灯笼的包围圈。不敢回头,加快脚步向前走。那点月光越来越亮,树木渐渐稀疏。

当我们终于踏出树林,重新看见满天星斗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回头望去,树林黑黢黢的,没有灯笼,没有蓝光,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那是什么……”妈妈的声音还带着颤抖。

爷爷摇摇头,示意她别问。“回家,赶紧回家。”

剩下的路,我们几乎是小跑着完成的。谁也没说话,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和脚步声。大白紧紧跟在我脚边,一步不离。

当看见土坯房的轮廓时,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奶奶推开门,我们涌进屋。爷爷立刻闩上门闩,爸爸把牛牵进牛棚后,检查了所有窗户。妈妈把我搂在怀里,一遍遍抚摸我的头发。

“没事了,回家了,回家了。”她喃喃道。

那天晚上,我做了很多梦。梦见蓝色的灯笼在窗外飘,梦见苍白的手拍打窗玻璃,梦见大白对着黑暗狂吠,然后一切消散在晨光中。

第二天,大人们闭口不提昨晚的事。但奶奶悄悄在门框上挂了面小镜子,爷爷在屋檐下多挂了一串红辣椒。妈妈给我缝了个小香包,里面装着朱砂和艾草,让我随身带着。

我再也不敢天黑后经过那片树林。即使白天经过,也会加快脚步,心里发毛。

夏天一天天过去,秧苗长高了,抽穗了,变成了金黄的稻浪。

那天晚上的事渐渐模糊,像褪色的照片。有时我会想,是不是做了个梦?但看到门框上的小镜子,又知道是真的。

秋天,稻子进了粮仓。冬天,霜花覆盖了田野和树林。春天,新的轮回开始。

我一年年长大,去镇上读初中,去县城读高中,最后去了很远的城市上大学,工作,安家。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从每月一次,到每年两次,最后只剩春节。

那片树林在一次修路时被砍掉大半,剩下几棵孤零零的树。东坳的田也流转了出去。

爷爷的腰弯得再也直不起来,去年冬天走了,葬在村后的山坡上,面朝他种了一辈子的田地。奶奶的眼睛越来越差,常常坐在门槛上,一坐就是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爸爸的头发全白了,还坚持种着屋后的小菜园。妈妈经常腿疼,那是年轻时插秧落下的病根。

大白和耕牛在我上大学时相继离开了。爸爸说它们走得很安详,大白是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在它最喜欢的柴草堆旁睡着了,再没醒来,而耕牛死在了向阳的山坡上。我们把大白埋在了屋后的柿子树下,那是它小时候最爱撒欢的地方。也把耕牛埋在长满野草的山坡上。

去年夏天,我带孩子回老家。孩子第一次见到萤火虫,兴奋得又跳又叫。我带他走那条小时候走了无数遍的路,给他指哪里曾经是水田,哪里曾经是树林。

“爸爸,你小时候真的在这里插过秧吗?”他问。

“是啊,和你的太爷爷太奶奶,还有爷爷奶奶一起。”

“好玩吗?”

“好玩,也累。”我摸着他的头,“但一家人在一起,就不觉得累了。”

夜晚,我独自走到屋外。乡村的夏夜还是那么美,星空璀璨,蛙鸣如潮,萤火虫在草丛间飞舞。晚风带着稻香——现在已经是别人的稻田了。

我望向那片曾经是树林的地方,现在只有几棵稀疏的树。没有蓝色的灯笼,没有苍白的手,只有月光如水,静静流淌。

忽然很想念那个夏天,想念爷爷磨镰刀的声音,奶奶煮的红薯粥,爸爸牵牛的背影,妈妈温暖的双手。想念大白跟在我脚边奔跑的样子,想念田埂上追蜻蜓的自己。

那些恐怖的记忆早已褪色,留下的都是温暖。连那夜的蓝色灯笼,在记忆中也变成了萤火虫一样的光点,不再可怕,只是遥远而朦胧,像另一个世界的问候。

我知道,有一天,我的父母也会像爷爷奶奶一样离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痕迹都会被时间抹平。新的房子会盖起来,新的路会修通,新的孩子会在新的夏夜里奔跑,听新的故事。

但有些东西不会变。夏夜的风永远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星空永远那么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而每个在乡村长大的人心里,都藏着一条月光下的田埂,一片萤火飞舞的夜空,和一条永远忠诚的大白狗。

我转身回屋,轻轻关上门,把整个夏夜关在门外。

这个夏夜,没有鬼火,没有异象,只有寻常人家的温暖灯光,和绵长如岁月的虫鸣。

而我终于明白,最让人感伤的从不是遇见另一个世界的幽灵,而是目睹这个世界的亲人,在时光中慢慢变成记忆。那些曾护着你穿越黑暗的手,终会松开;那些曾陪你走过夜路的身影,终会停留在路的某一处,不再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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