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手机银行App里那串刺眼的数字,余额:367.21元。房租还有五天到期,而我的简历在过去三个月里被拒绝了四十七次。三十三岁,失业半年,前程序员,现社会废人。这就是我,周龙。
窗外是这座二线城市永远灰蒙蒙的天空,和十年前的大学时光没什么两样。只是那时的天空下,有林晚。
我和林晚是在大学文学社认识的。我学计算机,她学中文,一个写代码的理科男和一个写诗的文艺女,本该毫无交集。但她就是那么突然地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像一束光打进满是灰尘的旧仓库。
我记得她总爱穿那条洗得发白的蓝色连衣裙,长发用一根铅笔随意挽起。她说话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我们在一起的三年,是我人生中最明亮的时光。
我们在图书馆角落接吻,在操场星空下谈论村山春树的书,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分享一碗泡面,却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毕业季,现实像一堵墙横亘在我们面前。她父亲病重,母亲早已离家,老家只有年迈的奶奶。我家境也一般,父母勉强供我读完大学已是不易,她的故乡在遥远南方,我的故乡在塞北。距离、金钱、迷茫、逃避现实...每一个词都沉重得让我们喘不过气。
分手那天,下着雨。我们在车站拥抱,她哭得说不出话,我也一样。最后她说:“周龙,你要好好的。”我点头,喉咙发紧。列车启动时,我看见她追着火车跑了几步,然后停下,蓝色连衣裙在雨里渐渐模糊成一个点……
十年了。
这十年,我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挤地铁,加班,还贷款,直到公司“优化组织结构”,我成了被优化的那部分。这十年,我试图谈过两次恋爱,都无疾而终。心里那个位置,始终是林晚坐在那里,穿着蓝色连衣裙,对我微笑。
门铃响了。奇怪,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访客了。我从猫眼看去,一片模糊,像是有人用手指挡住了镜头。
“谁?”
“是我。”
那声音轻柔,带着一点沙哑,像秋风吹过枯叶。我的心跳停止了。不可能。
我打开门,她就站在门外。
林晚……
她还是十年前的样子,甚至穿着那条蓝色连衣裙,只是颜色似乎淡了些,像是被洗过无数次。她的脸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睛依旧明亮,嘴角挂着熟悉的笑。
“不请我进去吗?”她歪着头,和大学时一样。
我后退一步,感觉像是在梦里。“林晚?真的是你?”
她走进来,自然地脱掉鞋子,光脚踩在地板上。“你这里还是这么乱。”她环顾我堆满外卖盒和脏衣服的客厅,轻笑。
“你怎么找到我的?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挤出这笨拙的问句。
她坐在我唯一的椅子上,我坐在床沿,我们之间隔着十年的距离。“我过得不错。你呢?结婚了吗?”
“没。”我摇头,“一直一个人。”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黯淡。“我也是。”
我们沉默地对坐着。窗外的天完全黑了,房间里没开灯,只有远处霓虹的光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投下变幻的色彩。
“我听说你失业了。”她突然说。
我苦笑:“消息传得真快。是啊,失业半年了,快活不下去了。”
“那我们一样。”她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我也一无所有了。”
我想问更多,但不敢。怕一问,这个梦就醒了。十年了,我无数次梦见她回来,每次醒来面对空荡的房间,都像死过一次。
“你...”我艰难地开口,“你恨我吗?当年我没有去找你,没有选择和你一起...”
她转身,眼睛在黑暗中闪烁。“不恨。那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也太穷了。爱情填不饱肚子。”
这句话刺痛了我。是啊,那时我们太穷了,穷到以为放手是对彼此最大的成全。可是十年后,我依旧穷,穷到连回忆都养不起了。
“今晚我能留下吗?”她问,声音很轻。
我点头,说不出话。
那一夜,我们很疯狂,像大学里一样做,像要补回失去的十年。她的身体还像十年前一样温暖。她的吻带着一种淡淡的新书墨香。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悦耳动听。我们在黑暗中像两个快要溺死的人抓住彼此。
“你还记得吗,大学时,在图书馆仓库。”她说。
“记得。”我吻着她的脖子。
“我那时好怕。”
“现在呢?”
“现在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
结束后,她懒懒的说:“周龙,你想我吗?这十年?”
“每天都想。”我说的是实话,“有时候在地铁上看到一个背影像你的人,会跟着走好几站。有时候深夜加班,会突然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然后发半天呆。我的手机里,还存着你的号码,虽然从未拨通过。”
“为什么不打?”
“怕。怕你结婚了,怕你过得不好,怕你...忘了我……”
她抬起头,在黑暗中,她的眼睛像两潭深水。“我怎么会忘了你。这十年,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当初放开了你的手。”
我们又来了两次,直到精疲力尽。凌晨时分,她突然说:“跟我回老家吧。”
“什么?”
“我老家。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那里生活成本低,我们可以种点菜,养只猫。我奶奶留下了一间老屋,虽然破,但能住人。”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急切的渴望。
我沉默了。理性告诉我这很疯狂,我甚至不知道她这十年经历了什么。但理性在这十年里给了我什么?一份被裁掉的工作,一间即将被收回的出租屋,和一具日渐腐朽的躯壳。
“好。”我说。
我们把最后的钱凑在一起,买了最便宜的火车票。我的全部家当,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她的东西更少,只有一个小背包。
“你就这点东西?”我问。
“重要的东西,带着就行。”她牵着我的手,手心很凉。
火车上,她靠着我睡着了。我看着她安静的侧脸,想起大学时我们一起坐火车去旅行,她也是这样靠着我睡觉,醒来时脸上会有衣服的印子。那一刻,我确信这是真实的,林晚回来了,我的挚爱回来了,回到我身边了。
“我们会幸福的。”我低声说,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命运说。
火车到站是一个小县城,比我想象的还要偏僻。我们又转了一趟破旧的中巴,颠簸了两个小时,来到一个村庄。时值深秋,田野一片枯黄,村子里人很少,大多是老人。
林晚牵着我的手,走过狭窄的村道。她的手指很紧,像是怕我逃走。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看见我们,眼神有些奇怪。
“那是王奶奶,小时候常给我糖吃。”林晚说,但没有上前打招呼。
“不打个招呼吗?”
“她眼睛不好,认不出人了。”
我们继续走,来到村子边缘的一间老屋。木门已经腐朽,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屋里很暗,有浓重的灰尘和霉味。
“很久没人住了。”林晚轻声说,“但我经常回来打扫。”
我环顾四周,家具简陋,但确实干净,没有太多灰尘。窗台上甚至有一盆植物,还活着。
那一晚,我们吃了简单的面条,在昏暗的灯光下聊天。她告诉我,她父亲在她回去后第二年就去世了。她在那边的学校当了几年老师,后来学校合并,她失业了。之后做过各种零工,但小县城机会太少。
“去年奶奶也走了。”她说,声音平静,“我就一个人了。”
“对不起。”我说,“我应该早点去找你。”
她摇头:“现在也不晚。”
我们又来了一次,在老旧的木床上。她的身体在月光下白得像瓷,我吻遍她每一寸肌肤,像是朝圣。
“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结束后,她突然说。
“哪里?”
“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很美。”
“好。”
第二天一早,她带我出门。我们穿过村子,往后山走。路上又遇到几个老人,他们都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们。
“他们有点怪?”我试探着问。
林晚笑了:“小地方,对外来人总是这样。”
山路越来越陡,我们走进了一片坟地。时值深秋,坟头的枯草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有些不安,但没说话。
“就在前面。”她指着一个方向。
我们穿过一片坟茔,来到一个较新的坟前。墓碑上的照片让我停住了呼吸。
是林晚。
照片上的她,和现在我身边的她,一模一样,只是更年轻些,穿着蓝色连衣裙,笑得很甜。墓碑上刻着:
爱女 林晚 之墓
1990年-2024年
一生纯善,愿安息
我转身,林晚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着我。她的脸在秋日的阳光下,几乎透明。
“2024年?”我的声音在颤抖,“你...一年前就...”
她点头,表情平静得可怕。“车祸。我骑车去镇上买东西,被一辆卡车...没受太多苦,很快。”
我腿一软,坐在了地上。“那这些天...你是谁?是鬼?还是我的幻觉?”
她蹲下来,与我平视,伸手抚摸我的脸。她的手很凉,但触感真实。“我是林晚。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怕吓跑你。”她的眼睛里有了泪水,鬼魂的眼泪,“而且,我需要确认,你还是我爱的那个周龙,还是那个会为我写笨拙的情诗,会因为我一句想吃城南的包子就骑车穿越半个城市的男孩。”
“我一直是。”我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不管是死是活,你都是我的林晚。”
她笑了,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和释然。“我知道。所以我带你来这里。现在你知道了,你可以选择。你可以离开,回去过你的生活。或者...”
“或者什么?”
“或者留下来,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看着她,又看看墓碑上她年轻的笑脸。这十年,我像一具行尸走肉,上班,吃饭,睡觉,等待死亡。我以为活着就是如此,直到她重新出现,我才记起心跳的感觉,血液流动的温度。
“这个世界,”我环顾四周的坟茔,枯树,灰白的天空,“这个世界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早就是坟墓了。我付不起的房租,找不到的工作,还不完的贷款,望不到头的未来...有时候我走在街上,看着那些匆忙的人,觉得他们和我一样,都已经死了,只是还没躺下。”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这十年,我唯一活着的时刻,就是和你重逢的这些天。如果这是梦,我不想醒。如果这是鬼魂,我宁愿也变成鬼。”
她的眼泪终于落下,冰凉地滴在我手上。“周龙...”
“但要怎么留下来?”我问,“我也要死,对吗?”
她点头,眼里再次流下泪水。
我走向那块岩石。它很尖锐,在秋日的阳光下泛着冷光。我回头,林晚站在她的坟前,对我微笑,像十年前在火车站送别时那样微笑。
“我们会幸福吗?”我问。
“会比活着幸福。”她说。
我点点头,然后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冲向岩石。
那一刻,我想起的不是死亡,而是大学时的一个午后,我和林晚躺在学校草坪上,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脸上,她闭着眼睛,睫毛在脸上投下小小的阴影。我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她没有睁眼,只是握住我的手,说:“只要你想,就可以。”
现在,我终于想了。
碰撞的瞬间,没有太多痛苦,只有一阵猛烈的震动,然后世界渐渐暗下来。在最后的意识里,我感觉她抱住了我,她的身体不再冰冷,而是温暖的,像那个午后的阳光。
“欢迎回家。”她在我耳边轻声说。
黑暗彻底降临,但我不再害怕。因为我知道,在黑暗的尽头有她,有我们终于不再分离的永远。
后记:
三天后,一个村民上山采药,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靠在一块岩石上,像是睡着了。奇怪的是,尸体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警方调查后,确认是自杀,身份是城市来的失业人员,周龙。
而在周龙靠着的岩石旁,是一座年轻女子的坟墓。村民们说,那女子一年前车祸去世,生前在大城市读过书,有过恋人,但没结成婚。她下葬那天,没有一个亲人朋友,只有村里人帮忙料理了后事。
老人们对视一眼,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们知道,有些故事,最好埋在土里,和逝者一起安息。
只是从那以后,有人传说,在月圆的夜晚,能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手牵手在山间散步,女孩穿着蓝色连衣裙,男孩穿着简单的衬衫。他们时而低语,时而轻笑,像所有相爱的年轻人一样。
但他们从不靠近村庄,只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走着自己的路,仿佛这条路,终于可以永远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