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外卖员,叫张明。三十七岁,离异,无子,住在城市最西边的旧公寓里。这行干了五年,每天从早上十点到凌晨两点,风雨无阻。我的电瓶车是二手货,跑起来吱呀作响,像老人的骨头。
日子是灰色的。我见过深夜醉酒哭泣的白领,见过隔着门缝接餐的单亲妈妈,也见过灯火通明却寂静无声的豪宅。但今晚的订单,有些不一样。
手机屏幕亮起时,是凌晨一点十七分。
“您有新订单:桂花巷44号4楼404室。备注:请走楼梯,电梯坏了。别敲错门。货到付款。”
我盯着那串数字,心里莫名发毛。四十四号,四楼,四零四。全是四。这座城市的人迷信,带四的门牌号通常会被跳过或改掉,但这个地址却固执地保留着所有“四”。
桂花巷我知道,在老城区,一排解放前建的红砖楼,大部分住户都搬走了,等着政府拆迁。路灯坏了好几盏,夜里黑得厉害。
我骑上车出发。风很冷,吹得脸生疼。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车灯切开黑暗。二十分钟后,我拐进桂花巷。巷子比记忆中更破败,两边的梧桐树秃了枝丫,在风中像鬼爪一样摇晃。
44号是巷子最深处那栋。六层的老楼,外墙剥落,露出暗红色的砖。没有一扇窗户亮灯,整栋楼像一具巨大的黑色棺材,蹲在夜色里。
我停好车,取下保温箱里的餐盒——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笼小笼包。塑料餐盒在我手里轻飘飘的,没什么温度。我抬头看楼,四楼某个窗户的位置,一片漆黑。
楼道门虚掩着,吱呀一声推开。里面是浓郁的霉味和灰尘气。声控灯坏了,我打开手机手电筒。昏黄的光圈在墙壁上晃动,照出斑驳的绿漆和密密麻麻的小广告。
楼梯是水泥的,边缘磨损得厉害。我一步一步往上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听起来像有另一个人跟在我后面。我停下,那声音也停下。我继续走,它继续跟。
到三楼时,我后背已经湿了。空气越来越冷,不是冬天的冷,是那种渗进骨子里的阴冷。我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四十三分。信号格空了。
四楼的楼道比下面更破旧。墙壁上有一大片水渍,形状像个人蜷缩着。404室在走廊尽头,深绿色的铁门,漆皮剥落,露出锈迹。门牌号歪斜地钉在门上,4字缺了一角。
我走到门前,抬手想敲门,手却僵在半空。
门缝下有光。
很暗,昏黄色的,像是老式灯泡的光,从门底漏出来一条细线。我屏住呼吸,侧耳听。里面很静,但隐约有声音——像是有人在缓慢地踱步,鞋底摩擦水泥地,沙,沙,沙。
“外卖。”我喊了一声,声音发干。
里面的脚步声停了。几秒钟后,门后传来锁舌转动的声音,很慢,很涩,像很久没上油。
门开了十公分左右的缝。一张脸出现在门缝后。
是个老太太。很老,脸上皮肤像揉皱的纸,眼窝深陷,眼睛却异常明亮。她穿着深蓝色的对襟褂子。屋里透出的光映在她脸上,黄得诡异。
“我的粥?”她的声音嘶哑,像破风箱。
“嗯,皮蛋瘦肉粥和小笼包。货到付款,二十五块八。”我把餐盒递过去。
她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手指细长,骨节突出,皮肤薄得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指甲很长,有些发黄。
她接过餐盒后没关门,转身往里走,门开着。“进来等着,我拿钱。”她选的是货到付钱。
我犹豫了。凌晨一点多,进一个陌生老太太的家?但如果不进去,这单可能白跑。二十五块八,够我明天一天的饭钱。
我跨过门槛。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家具都是老式的。木沙发掉了漆,八仙桌腿用砖垫着,墙上挂着一个停摆的钟,指针指着三点十七分。空气里有股怪味,像是陈年的灰尘混合着中药和某种腐败的气息。
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贴满了报纸,泛黄发脆,日期都是几十年前的。天花板一角有深色的水渍,形状像个扭曲的人形。
老太太走进里屋。我站在门口,没敢往里走。客厅的灯泡大概只有十五瓦,光线昏暗,所有东西都拖着长长的影子。
“您一个人住?”我搭话,想让气氛轻松点。
里屋没回应。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翻找什么。
“这楼里其他住户都搬走了吧?”
还是没声音。
“大妈?”我往屋里走了两步,到里屋门边。门虚掩着,我推开一点缝。
里面没开灯,但靠月光能看清轮廓。一张老式架子床,蚊帐垂着,看不清里面。一个五斗橱,一个脸盆架。老太太背对着我,站在五斗橱前,一动不动。
“钱马上找到。”她突然说,声音近在咫尺。
我吓了一跳。她明明背对着我,声音却像贴着我的耳朵。
我往后退,想回客厅等着。转身时,眼角瞥见五斗橱上有什么东西。
是一个相框。黑白的,照片里是一个年轻女人,穿着旗袍,站在一栋楼前。那栋楼,就是这栋楼。女人笑得很温柔,但那张脸——和外面的老太太有七分像。
照片右下角有一行小字,我眯眼辨认:“1951年秋,摄于家门前。”
1951年。七十年前。
我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七十年前,这女人如果还活着,该多大了?至少九十岁。而外面的老太太,看起来也就七八十岁。
“找到了。”老太太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我猛地转身。她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客厅,就站在我身后一步远的地方,手里捏着张钞票。
“给你,不用找了。”她把钱递过来。
我接过,钱是旧的,纸质发脆,上面印着第三套人民币的图案。这种钱二十年前就不流通了。
“这钱……”我开口。
“不够?”她眼睛直直盯着我,瞳孔在昏黄光线下异常黑。
“不是,我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也许老太太年纪大了,不懂现在的钱,翻出了以前的积蓄。
“那快走吧。”她打断我,语气突然急促,“天快亮了。”
我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五十一分。离天亮还早。
“好,谢谢。”我转身出门。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老太太站在屋子中央,双手垂在身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她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很不真实,像一张蜡像的脸。
门在我身后关上。锁舌咔哒一声,像是松了口气。
我快步下楼,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这次,我确定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到三楼时,我停下喘气,手撑着膝盖。
余光瞥见楼梯拐角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
我慢慢抬头。角落里堆着杂物,破纸箱、烂椅子。但在那堆杂物后面,靠墙坐着一个人。
不,不是坐着。
是瘫着。一个老人,头发花白,穿着深蓝色对襟褂子,和404的老太太一模一样。他头歪向一边,眼睛半睁,嘴唇发紫,脸色是死人的青灰色。他身边散落着几个药瓶。
我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手机手电筒的光颤抖着照过去。
那老人一动不动。显然,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但刚刚在404的老太太……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双胞胎?兄妹?可那长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逃跑。
突然,我注意到老人手里攥着什么。白色的,塑料的。我凑近一点,看清了。
是一个外卖袋,印着“如意快餐”的logo。那是我们公司三年前换掉的包装。
袋子上面,有一张纸条。我仔细看了看,上面是歪歪扭扭的钢笔字:
“王阿婆,这是您儿子点的餐。他让我转告您,下周就回来看您。您多保重。外卖员小陈。2023年3月17日”
2023年3月17日。两年前。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两年前的外卖,还攥在手里。这老人死了至少两年。没人发现?没人报警?
我转身就往楼下冲,一步跨三级台阶。到二楼时,我停住了。
楼梯上站着一个人。
是那个老太太。她不知何时下来的,堵在楼梯中间,背对着我,面对着一扇门。201室。
“你怎么……”我声音发颤。
她没回头,抬起手,用那细长的手指敲门。叩,叩,叩。
“谁啊?”门里传来一个男人含糊的声音,像刚被吵醒。
“我,404的王阿婆。你们家拿错快递了。”老太太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大半夜的,明天再说!”男人不耐烦。
“就现在。”老太太坚持。
里面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门锁转动。
我屏住呼吸。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这栋楼不是没人住吗?
门开了。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中年男人,揉着眼睛,满脸怒气。“哪儿错了?”
他话没说完,老太太突然动了。她以我无法形容的速度,扑进了门里。不是走,是扑,像一张纸被风吹进去。
“哎你干什么!”男人惊叫。
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
然后,死寂。
我僵在楼梯上,手脚冰凉。几秒钟后,201室传来一声短促的、被闷住的惨叫,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之后,又是死寂。
我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扶着墙往下挪。经过201门口时,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是血的味道。从门缝里渗出来,暗红色,在昏暗光线下像黑色的油。
我冲到一楼,推开楼道门,冲进夜色里。冷风一吹,我才发现自己浑身湿透,不知是汗是别的什么。
我的电瓶车还在原地。我跨上车,拧动钥匙。没反应。又拧,还是没反应。车灯暗着,仪表盘一片黑。
没电了?不可能,我来的时候还有三格电。
我下车检查。电池连接正常,钥匙也没问题。但车就是死了一样。
“见鬼……”我喃喃道,声音发抖。
“是见鬼了。”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猛地转身。楼道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是个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稀疏,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他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头一明一灭。
“你是谁?”我握紧手机,准备随时当武器。
“看门的老刘。”他吐出一口烟,“不过这门,看了也没用。该来的总会来。”
“这楼里……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声音发干。
老刘用烟杆指了指楼上。“四楼那家,姓王。老头叫王国云,老婆子叫李秀英。有个儿子,文革时被害死了。老两口相依为命。两年前,老头心脏病发作,死了,生前喜欢点外卖。”
“那刚才给我开门的老太太……”
“是李秀英。但也不是了。”老刘深吸一口烟,“老头死后第三天,她也走了。煤气中毒。发现时,两人并排躺在床上,手拉着手。”
我头皮发麻。“可我刚看见她……”
“你看见的,是她最后的念想。”老刘说,“人死前若有太深的执念,魂就会留在原地,重复死前做的事。李秀英的执念是等儿子回家,照顾老王。所以她每天重复:点外卖,等外卖,付钱。但她忘了,老王已经死了,儿子早就死了,她自己,也死了。”
“那201室……”我看向那扇门。
老刘沉默了一会儿。“这栋楼,四十四号,四楼,四零四。数字不吉利。建楼时就死过人,后来住进来的人,要么横死,要么疯癫。李秀英的魂在这里困了两年,越来越凶。她开始‘串门’,敲邻居的门,用各种理由。当然,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象,整栋楼都没人住了。”
“你为什么不走?”
“走?”老刘苦笑,“我走了,谁告诉他们,他们已经死了?”
他站起来,佝偻着背。“小伙子,你车不是没电,是被‘煞’住了。等天亮鸡叫,就能走。但现在,”他看了看天,“离天亮还有三个钟头。你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她还会出来,每晚三点十七分,准时‘串门’。今天轮到二楼,明天可能是一楼。但今晚她发现你了,可能会来找你。”
“三点十七分?”我想起404墙上那个停摆的钟。
“她死的时间。”老刘说完,转身走进楼道,消失在黑暗里。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凌晨的寒风像刀子,但我出的冷汗更多。我看手机,两点零三分。离三点十七分,还有一个小时。
车不能动,跑出巷子?
就在我转身看巷子时,我发现巷子全变了,变成陌生的死胡同,我无路可逃。
我看向44号楼。整栋楼依然漆黑,只有四楼某个窗户——404的窗户,此刻亮着昏黄的光。一个人影站在窗前,低着头,似乎在往下看。
我把车放到一个堆杂物的角落,缩到车后,借车身和杂物挡住自己。心脏狂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风停了,巷子里死寂。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寂静中格外响。
两点三十分。404的灯灭了。
整栋楼彻底陷入黑暗,像一头匍匐的巨兽。
我盯着手机屏幕,数字跳动:两点四十,两点五十,三点……
三点十分。楼道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全身绷紧,从车后偷偷探出一点头。
一个人影走出来。是“她”。李秀英。她还穿着那身深蓝色褂子,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鼓鼓囊囊的。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朝巷子另一端走去。
不是找我?我稍微松了口气。
但下一秒,我血液几乎凝固。
她走到巷子中段,停下了。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我的方向。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在“看”我。那不是活人的注视,是冰冷的、空洞的、像深井一样的注视。
她开始往回走。朝我走来。
我脑子一片空白。跑?但腿像灌了铅。
她越来越近。脚步声很轻,但在这寂静中,每一步都像踩在我心上。
十米,五米,三米……
我闭上眼,等待那冰凉的手抓住我。
但什么都没发生。
我睁开眼。她停在我的电瓶车前,低着头,看车。然后,她伸出手,摸了摸车座。动作很轻,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我儿子……以前有辆自行车。”她突然开口,声音嘶哑,但不再像之前那样空洞,反而有了一丝……人性?
我不敢动,不敢呼吸。
“也是黑色的。”她继续说,手在车座上摩挲,“每天早出晚归,说攒够钱,就让我和他爸过好日子。但他没等到。”
她抬起头,这次,我终于看清她的脸。在微弱的月光下,她脸上的皱纹似乎柔和了一些,眼睛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
“那天也是这么冷,他被红卫兵剥光了,吊起来打。”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我和老头去领尸,他脸白得像纸。我摸他的手,冰凉,就像我现在的温度。”
她放下手,看向我。“你多大?”
“三……三十七。”我牙齿打颤。
“我儿子死的时候,才十七。”她喃喃道,“你们长得不像,但背影像。都瘦,肩膀塌着,像扛着很重的东西。”
我不知该说什么。
“你走吧。”她突然说,“天快亮了,你该回家了。”
我愣住。
“趁我还……记得我是谁。”她转过身,背对着我,“快走。沿着巷子一直跑,别停。听到任何声音都别回头。”
“那你……”
“我?”她轻轻笑了,笑声像枯叶碎裂,“我得回去。老王还在等我,我得告诉他,儿子不会回来了。我也该醒了。”
她说完,拎着布袋子,慢慢走回楼道。门在她身后关上,轻轻一声,像一声叹息。
我站在原地,直到第一缕天光照进巷子。远处传来鸡鸣,若有若无。
我试着拧动车钥匙。电机嗡鸣,车灯亮了。
我骑上车,离开桂花巷前,我回头看了一眼。
44号老楼静静矗立在晨光中,四楼404的窗户,窗帘拉着,一切如常。
但那扇窗下方,墙根处,放着什么东西。
我没立刻离开,而是走过去看。
是那个布袋子,敞开着,里面是两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寿衣,一男一女。寿衣上,压着一沓钱,是第三套人民币,用红绳捆着,最上面一张,用毛笔写着一个字:
“谢”
我把袋子重新系好,放在原地,骑上车离开。
那天后,我再也没接过桂花巷的订单。有时深夜路过那片老城区,我会远远看一眼44号楼。它一直没拆,孤零零立在那里,窗户全黑,像一座墓碑。
但我总记得那个老太太最后的眼神。不是恐怖,是深深的悲伤。她在那里等了一辈子,等一个永远不会回家的儿子,照顾一个早已死去的丈夫。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也已经死了。
我们都是孤魂野鬼,在这人间游荡。有人等爱,有人等死,有人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明天。区别只在于,有些人知道自己死了,有些人还不知道,还在送着永远送不完的外卖,等着永远等不到的黎明。
而我,依然在每个深夜骑着吱呀作响的电瓶车,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风很冷,灯光很暗,影子很长。我知道,在这座城市的无数扇门后,有无数个迷失的人,在等,在念,在执,在忘。
我们都是夜的儿女,是时间的遗民,是记忆的囚徒。活着,或者自以为活着,在这无边的黑暗里,点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灯。
而天亮,总是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