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城(今河南汝南)的冬日,天空是那种挥之不去的铅灰色,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越王府内,死寂笼罩着每一个角落,唯有寒风穿过庭树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李贞独自坐在书房里,手中捏着一份刚刚送达、字迹潦草甚至沾染了污渍的军报。那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琅琊王……冲……博州兵败……殉国。”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剐蹭。他唯一的儿子,那个意气风发、坚信能挽狂澜于既倒的冲儿,起兵不过七日,便已……天人永隔。巨大的悲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他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空洞。他早知道希望渺茫,却未曾想败亡来得如此迅疾,如此彻底。冲儿的死,不仅断绝了他血脉的延续,更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四方响应?云集景从?如今看来,不过是绝望中的自我安慰,是困兽濒死前的错觉。
府外,隐约传来兵马调动的嘈杂声、官吏惶急的奔走声,以及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朝廷大军在平定博州后,兵锋已直指豫州。丘神积的旗号,如同死亡的阴影,正迅速逼近。
李贞缓缓抬起头,眼中浑浊的悲恸渐渐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所取代。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已经注定。投降?屈膝于那个夺了他李家江山、害死他儿子的女人脚下?他李贞做不到。逃亡?天下虽大,却已无李唐宗室的立锥之地。
那么,唯有一死。
他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内室。他命人取来那套许久未穿的亲王礼服——并非如今武媚所改的官制,而是旧时李唐的式样。他亲手,一丝不苟地穿上。玄衣纁裳,十二章纹,象征着曾经的地位与荣耀。他对着铜镜,仔细整理好衣冠,抚平每一处褶皱,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要去参加一场庄严的典礼。
然后,他面向西北方向——那是长安,是李唐宗庙所在,是太宗皇帝陵寝的方向,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每一次叩首,额头都与冰冷的地面接触,发出沉闷的声响。没有言语,所有的告罪、不甘、无奈与最后的忠诚,都融入了这无声的跪拜之中。
“王爷……”一名跟随他多年的老仆跪在门外,泣不成声。
李贞站起身,面色平静得可怕。他走到案前,那里早已备好了一杯御赐的鸩酒。金杯在昏黄的烛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他端起酒杯,指尖稳定,没有一丝颤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城外那即将合围的朝廷军队,看到神都洛阳那日益高大的明堂黑影。
“武媚……”他喉间滚动,发出低沉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你可以夺了这江山,可以杀尽我李氏子孙……但,你夺不走这天下人心中的李唐!我李贞,生是李唐的臣,死,亦是李唐的鬼!”
言毕,他仰起头,将杯中那无色无味的毒酒,一饮而尽。
酒杯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李贞身躯微微一晃,强忍着脏腑间迅速蔓延开的剧痛,努力维持着站立的姿态,不肯倒下。他的目光依旧望着西北,眼神渐渐涣散,却仿佛凝固着某种永恒的坚守。
不到一月,豫州城破。朝廷军队涌入时,看到的便是越王李贞身着整齐亲王礼服,端坐于堂上,已然气绝多时。他面色青紫,嘴角残留着一丝黑血,但仪容整理得一丝不苟,维持着一位李唐亲王最后的尊严。
而在豫州城内外,因这场仓促起事和随之而来的镇压,百姓流离,尸骸枕藉,冬日冻土之上,又添新坟。权力的绞杀,从不吝啬于用无辜者的鲜血,来涂抹胜利的旌旗。越王李贞父子的鲜血,不过是这面越来越猩红的旗帜上,新染的一抹刺目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