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数日,车马劳顿。这夜,狄仁杰一行宿于官道旁的驿亭。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入简陋的客房。狄仁杰屏退随从,独坐灯下,却无睡意。案头摊开着复州的舆图与户籍册,目光却有些涣散,未能如往日般迅速沉浸其中。
连日来的颠簸,加之离京时那份难以完全排遣的失落,如同阴云笼罩心头。他并非贪恋权位,而是忧心远离中枢,眼见弊政丛生却无力匡正,抱负难伸。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就在他心绪纷乱之际,窗棂极轻地响动了一下。一道黑影如夜鸟般滑入,无声落于房中阴影处,正是冷月。她并未像往常一样只做安全回报,而是静静立了片刻,清冷的目光落在狄仁杰微蹙的眉心和略显黯淡的眼神上。
“先生心绪不宁。”她开口,并非疑问,而是陈述。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狄仁杰微微一怔,随即苦笑摇头,并未否认:“冷月姑娘洞察。确有些……意难平。” 在这样一位沉默却洞悉一切的守护者面前,他无需强作镇定。
冷月向前迈了半步,让自己的一半身形暴露在月光下,另一半仍隐于暗影。她看着狄仁杰,缓缓道:“墨羽存在的意义,在于‘守护’。守护的,非是一时一地,一人一姓,而是这文明传承的薪火,是这天下间值得守护的正气与脊梁。”
她的话语,如同冰泉滴落,清晰而冷静:“神都洛阳,固然是权力中枢。然先生之志,在于天下生民,在于律法公正。复州虽偏,亦是陛下子民,亦有冤屈待雪,亦有民生待兴。先生在此处秉持公心,肃清吏治,安抚百姓,使一州之地政通人和,难道不正是对‘天道’的察补,不正是对‘正气’的伸张?”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昔,却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本质:“若因远离庙堂便觉壮志难酬,岂非将‘行道’之本,狭隘地系于‘位置’之高下?真正的风骨,无论在朝在野,无论身处何地,其光不灭。”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狄仁杰心头。他猛地抬头,看向月光与阴影交界处的冷月。他一直知道她不凡,却从未听过她如此清晰地阐述其背后理念,更未曾想过,她会在此刻,以这种方式点醒自己。
是啊……复州,难道就不是大唐疆土?那里的百姓,难道就不需要一位清廉正直的刺史?自己若因贬谪而消沉,因远离权力中心而懈怠,与那些汲汲营营于官位者,又有何本质区别?
心中的阴霾仿佛被这清冷的月光和更清冷的话语驱散了大半。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眼中的迷茫与落寞渐渐褪去,重新凝聚起惯有的沉稳与锐利。
他站起身,对着冷月所在的方向,郑重地拱手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狄某……受教了。” 这一揖,发自内心。
冷月微微侧身,并未受他全礼,只是淡淡道:“先生明白便好。” 言罢,她的身影再次向后悄然后退,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消失在房内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流淌。狄仁杰独立房中,良久,缓缓坐回案前。他再次展开复州的舆图,目光已变得坚定而专注,先前那股萦绕不散的颓唐之气,已然消散无踪。前路或许依旧艰难,但心志已然重新铸就。这驿亭一夜,于他而言,不啻于一场心灵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