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元年(685)的春寒,较往年来得更缠绵些。紫宸殿内,金兽吐出的龙涎香雾,也驱不散那股渗入骨髓的料峭。武媚端坐于御案之后,并未身着繁复朝服,仅一袭玄色暗金凤纹常服,发髻高绾,缀以简单的珠翠,通身上下,唯有那双眼眸,锐利得能刺穿人心。
今日被召至驾前的,并非全体朝臣,而是几位心腹宰相及掌枢要的近臣,如鸾台侍郎同平章事骞味道、夏官侍郎韦方质等人。他们屏息凝神,垂手恭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等待重大决策公布的肃穆。
上官婉儿静立在御案侧后方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她手中捧着记录用的纸笔,低眉顺目,额间那朵朱砂梅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愈发显得沉静而妖异。重回紫宸殿已有段时日,她早已学会将所有的情绪与思虑,都收敛在这副恭顺的表象之下。
武媚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朕自临朝以来,广开言路,求贤若渴。然,九重深邃,或有冤滞莫达,忠谠难闻。长此以往,非社稷之福。”
她微微停顿,目光似是无意地掠过殿外广阔的天空,继续道:“朕意已决,于宫门之外,置铜匦四枚,分青、丹、白、黑四色,以收天下表奏。”
此言一出,阶下几位大臣皆是神色一凛,有人眼中闪过思索,有人则流露出些许了然。设立举报箱并非首创,但由太后亲自提出,并细化至此,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武媚不待他们细想,便清晰地道出四匦之分:
“其东曰‘延恩’,献赋颂、求仕进者投之;”
“其南曰‘招谏’,言朝政得失者投之;”
“其西曰‘伸冤’,有冤抑陈情者投之;”
“其北曰‘通玄’,言天象灾异及军机秘计者投之。”
她的话语条理分明,将“纳谏”、“招贤”、“申冤”、“通玄”四大功能囊括其中,听起来光明正大,无懈可击。甚至特意强调了由正谏大夫、补阙、拾遗各一人掌管,“每旦暮收取,及时进呈”,以示公正与效率。
上官婉儿执笔疾书,墨迹在纸上游走,将太后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准确记录。然而,她的心神却随着这些话语而微微震动。她敏锐地捕捉到,在这看似周全的制度设计之下,那冰冷的核心——尤其是那“通玄”一匦,言天象灾异,论军机秘计,这几乎是为“告密”量身打造的通道!而将所有投书“及时进呈”御前,则意味着太后将绕过现有的官僚体系,直接掌控来自最底层、最隐秘的信息源。
这哪里仅仅是纳谏?这分明是……要以这四只铜匦为触角,编织一张笼罩整个帝国、无孔不入的监察罗网。既能彰显“圣主”广纳言路之姿,又能借此收集隐私,罗织罪证,震慑所有潜在的异己者。
她不敢抬头,却能感受到御座上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足以翻覆朝野的巨大能量。这是一步精妙绝伦的棋,以堂皇之名,行权术之实。
武媚说完,殿内一片寂静。片刻后,近臣们才纷纷躬身,口称:“太后圣明,此乃广开视听之良法,臣等谨遵懿旨。”
武媚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众人,最后似乎在不经意间,扫过了阴影中执笔记录的上官婉儿。那目光短暂停留,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正理解了这“铜匦”背后的千钧之重。
上官婉儿感觉到那道目光,笔尖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流畅。她依旧垂着头,心中却已雪亮:这铜匦之设,将是神都乃至整个大唐,步入一个新阶段的开始。而自己,正立于这风暴酝酿的中心,亲眼见证着这张无形大网的,第一根丝线,是如何被悄然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