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明宫,紫宸殿后殿。
门窗紧闭,将岁末长安的酷寒与喧嚣隔绝在外。殿内,银炭在兽首鎏金火盆中烧得正旺,偶尔爆开一丝细微的噼啪声,更衬得满室暖融,静寂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檀香,与一旁书案上堆积如山的贺表所散发的、混合着墨汁与上好纸张的独特气息交织在一起。
武媚并未端坐于正中的凤座,而是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姿态慵懒,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通透的羊脂白玉佩。她已卸去白日接受群臣朝贺时的繁重礼服与钗环,只松松绾着髻,着一袭暗紫色绣金凤纹的常服,在跳跃的烛光下,面容显得平静而深邃。
她的目光,并未落在榻前小几上那几封特意挑选出来、来自北门学士心腹及几位封疆大吏的、辞藻最为华美恳切的贺表上,而是虚虚地投向殿内某处摇曳的烛影,仿佛在透过那晃动的光芒,审视着更深远的东西。
“凤凰来仪……仪凤天下……” 她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这祥瑞来得正是时候,如同一场及时雨,滋润了她因连番变故(李弘之死、李贤渐显锋芒)而略显紧绷的权柄土壤。借着这“天意”,她成功地将自己与至高无上的“天命”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这面旗帜,足以让许多心怀异志者噤声,让更多观望者趋附。那些贺表中近乎谄媚的颂扬,便是明证。神化的外衣,总是最有效的护身符与进攻利器。
然而,这份自得与掌控感,并未持续太久。她的思绪很自然地滑向了东宫,滑向了那个日益显露出独立主见与不俗才干的次子——李贤。他此次对改元“仪凤”的沉默,便是一种无声的态度。没有反对,却也没有热情,只是冷静地、甚至是漠然地,继续处理着他认为更重要的实务。
这份沉静,比武媚预想的,更让她心生警惕。
她想起了李贤对《建言十二条》那份绵里藏针的条陈,想起了他监国以来,在吏治、漕运、边务上展现出的、迥异于李弘的锐气与决断力。他像一块正在被快速打磨的璞玉,光华渐露,却也棱角分明。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轻易用母爱或权威笼罩的孩子,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班底,甚至……可能有自己的野心。
“贤儿……” 她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那是她的骨肉,曾寄予厚望,如今却成了她权力之路上最不确定、也最危险的变量。他若顺从,自是臂助;他若悖逆……武媚的眼神骤然一寒,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那枚白玉佩被攥得生疼。
她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哪怕是她的亲生儿子,动摇她来之不易的权位!李弘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祥瑞的光环固然炫目,但武媚深知,它终究是虚的。真正能让她屹立不倒的,还是紧握在手中的、实实在在的权力。北门学士的效忠,御史台酷吏的威慑,军中部分将领的依附,以及通过《建言十二条》不断渗透和掌控的各级官府……这些,才是她真正的根基。
“仪凤”的年号,可以暂时迷惑人心,凝聚浮议,但吐蕃在西陲的蠢蠢欲动,国库因连年用度与新政推行而显现的窘迫,乃至朝堂之下那些暗流涌动的反对声音,并不会因一只“凤凰”的出现而自动消解。
她需要更巧妙的手段来平衡与太子的关系,既要用其才,亦要防其势。她需要更有效的方法来充实国库,缓解民困,以免祥瑞沦为笑谈。她需要更警惕地注视着边疆与朝堂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想到这里,武媚缓缓坐直了身子,将手中的玉佩轻轻搁回几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她脸上的慵懒之色一扫而空,重新恢复了平日那种锐利与深沉。
“来人。”她扬声唤道,声音平稳而充满威仪。
一名心腹女官应声而入。
“传旨,明日召集相关各部侍郎及北门学士,于延英殿议事。”她顿了顿,补充道,“议题,一为详议如何借‘仪凤’祥瑞,进一步宣喻德政,抚慰地方;二为……筹措明年应对吐蕃边患之军资粮饷,着户部、兵部先拟条陈。”
女官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武媚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堆积的贺表,眼神冰冷而坚定。凤凰的华彩,可以用来装点门面,但真正支撑这凤阙不坠的,永远是深植于权力土壤中的铁腕与心机,以及对现实困境毫不留情的洞察与应对。庆典的余音尚未散尽,新的博弈与算计,已然在这温暖的殿宇中,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