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王卓面对徐允恭的怒火,神色依旧平静,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考场即将封闭,考试马上开始。国公若心有疑虑,不妨随我入内稍坐,待考试结束后再论?也好亲眼看看,这大学堂的考场,究竟是何模样。”
徐允恭本欲拂袖而去,但目光扫过周围越聚越多、指指点点的围观人群,又看了看那已然紧闭的考场大门,心知此时硬闯绝非明智之举。他强压怒气,冷哼一声:“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大学堂的‘新气象’,究竟有什么名堂!”说罢,昂首随王卓从侧门进入考场。
甫一踏入,徐允恭的脚步便不由得微微一顿。眼前的景象,与他想象中的书院考棚或是贡院号舍,截然不同。
这是一排排新建的青砖瓦房,窗明几净。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室内整齐排列着一个个独立的、带着倾斜桌面的木质桌案,桌案之间相隔甚远。每张桌案上都贴着一张写有编号的纸条,案头已备好了统一的圆珠笔、试卷和用于打草稿的白纸。
室内空间宽敞,灯火通明(尽管是白天,但为了均匀照明,高处也悬挂了多盏明亮的汽灯),毫无传统考场的压抑与逼仄。更引人注目的是,几乎每个教室的墙角高处,都安装着摄像头。
“这是……”徐允恭虽是武将,但也参加过科举武举的文试,对号舍的拥挤昏暗记忆犹新。
“仿照东大标准教室布置的考场。”王卓边走边介绍,声音在空旷的廊道里回响,“单人单桌,桌间距三尺(约一米),最大限度防止窥视。每间教室容纳二十名考生,由两名监考吏员负责。考试期间,除了考官和必要的巡视人员,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他们穿过廊道,能透过门窗看到里面已经陆续就坐、正襟危坐的考生们。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淡淡的紧张气息。
“此次招生考试,共分三场。”王卓继续介绍,“第一场,经义与时务策。并非死考八股,而是考察对圣贤微言大义的理解,以及对当下朝廷新政、农工商实务的见解。第二场,数学。涵盖算术、几何、简单代数,皆是实用之学。第三场,物理与杂学,包括基础格物常识、天文地理、生物初步,乃至一些简单的机械原理。每场考试两个小时,中间各有半个小时休息,午间有一个用饭。全部考完,大约需要八个小时。”
徐允恭听着,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这些内容对他而言同样新鲜,甚至有些陌生。但他此刻关心的重点并非考试本身。
“王卓!”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王卓,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沉凝,“不管你京师大学堂考什么新学问,用什么新规矩,这都与我徐家女儿无关!她不该在这里!你现在立刻让她出来,我带走她,今日之事,我可以不再追究。”
王卓也停下脚步,目光坦然地看着徐允恭:“魏国公,您知道东大的存在,也亲眼见过、甚至用过东大来的诸多器物。您应该比许多人更明白,工业化,或者说,让大明拥有东大那样制造万物的能力,是陛下定下的国策,是大明必须走、也正在走的进程。您反对新政吗?反对大明变得更强大吗?”
“我自然不反对!”徐允恭断然道,“我徐家世代为将,深知强兵利器之重!东大火器之威,我比谁都清楚!我亦不反对修路、开矿、建厂,只要于国有利!”
“那好。”王卓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敢问魏国公可知,我大明如今在册人口几何?”
徐允恭一怔,不明白为何突然问这个,略一思索:“约莫六千余万。”
“六千余万。”王卓重复这个数字,语气加重,“这六千万人中,老弱妇孺占去多少?青壮男丁又剩多少?再去掉必须务农以保障天下口粮的农夫,能够脱产进入工坊、矿场、学堂,成为推动工业化基石的人,又有多少?魏国公,您知道东大那边,仅仅是直接从事工业生产及相关技术工作的人口,便超过一亿吗?比我们整个大明的人口还多!”
徐允恭眼神微动,他虽不知具体数据,但这个对比的悬殊,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差距何以如此之大?”王卓自问自答,目光灼灼,“除了他们耕种之法远超我等,亩产极高,能解放大量农人之外,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他们几乎解放了全部的女性!女子同样可以读书、进学、做工、钻研技艺,女子同样是社会生产不可或缺的力量,甚至是半边天!魏国公,您想想,若我大明的女子,也能走出闺阁,在合适的领域发挥才智与劳力,我们凭空能多出多少可用之才?工业化进程,能加快多少?”
徐允恭被这番话震了一下,下意识想要反驳“女子岂能与男子同工”,但联想到东大营地那些女医师、女学者,这话又咽了回去。他强辩道:“即便如此,也与今日之事无关!千百年的规矩,岂能说改就改?我徐家女儿,更不能做这个出头鸟!”
“规矩?”王卓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感慨,“魏国公,人心中的成见,往往是一座大山。 这第一次招生,报名者近万,可女子,只有令妹徐妙锦一人。”
他指向那些考场,“您看到了,她是今日唯一的女考生。但我要明白告诉您,无论她这场考试最终成绩如何,只要她完成了考试,没有被中途逐出,她都会被京师大学堂录取。 不是因为她姓徐,而是因为,她是第一个勇敢走进来的女子。大学堂,需要这个象征,大明,也需要这个开始。”
“你!”徐允恭闻言,勃然大怒,额角青筋跳动,“王卓!你果然是在拿我徐家当靶子!拿我妹妹的一生清誉,去填你那‘象征’的坑!你这是在毁她!我绝不允许!”
面对徐允恭的暴怒,王卓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目光如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
“徐允恭!徐家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不敢为天下先了?!”
这一声喝问,让徐允恭的怒斥戛然而止。
王卓的声音回荡在廊道中,也仿佛敲打在徐允恭的心头:“想想您的父亲,中山王徐达!他当年北伐中原,面对的是纵横天下数十年的蒙元铁骑,是看似不可撼动的旧日山河!那时候,谁觉得他们能成功?打破胡虏的统治,收复汉家河山,再造华夏,难道不比今天我们想要打破的这区区的男女之防、闺阁之限,要难上千百倍?!”
“中山王可曾说过‘此事太难,与我徐家无关’?可曾计较过‘枪打出头鸟’?他老人家心中装的,是天下,是气节,是开万世太平的功业!正是这份敢为天下先的胆魄与担当,才铸就了中山王的不世功勋,奠定了徐家今日的勋贵地位!”
王卓紧紧盯着徐允恭瞬间变得复杂无比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如今,大明走到了又一个十字路口。这一次,我们要打破的,不是异族的刀兵,而是千年积习的枷锁,是阻碍我华夏真正强盛起来的无形之障!这件事,或许没有北伐那么血火滔天,但其意义,同样深远!若连徐家这样的开国功臣之后、国之柱石,都不敢率先迈出这一步,都不敢让自己的女儿去争取一个公平求知的机会,那天下人,谁还敢变?谁还愿变?!”
徐允恭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的怒色早已被一种巨大的震动和茫然所取代。父亲徐达横刀立马、北伐中原的英姿仿佛就在眼前,与眼前这静谧却暗涌新潮的考场重叠交错。
王卓的话语,像重锤一样敲碎了他固守的某些东西,又像刺目的光,照亮了他从未深入思虑的角落。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所有的理由在王卓那“敢为天下先”的诘问和父亲巍峨的身影对比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家族的荣耀,不仅仅是守成,更在于开创。
父亲的剑,劈开的是旧山河;而今天,妹妹要面对的,是一道看不见却同样坚固的墙。
廊道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考场隐约传来的纸笔沙沙声,以及他们两人略显粗重的呼吸。
徐允恭最终没有再说出反对的话,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那排教室的深处,眼神复杂难明。愤怒未消,担忧仍在,但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已然悄然滋生。
王卓也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站在一旁。他知道,有些山,需要当事人自己去翻越;有些念,需要时间来慢慢转变。今天这场考试,考的不只是教室里的学子,或许也包括考场外,像徐允恭这样的许多人。
深秋的阳光透过高窗,斜斜地洒进廊道,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这条通往未知与变革的、漫长而必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