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云在指挥中心下达的指令,如同在平静(尽管这平静下暗流汹涌)的湖面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其冲击波以光速向四面八方扩散。然而,传导到具体执行层面,却是一场场与时间、与技术、与人性弱点赛跑的艰苦跋涉。
黑色大众轿车在夜色中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沿着省际高速向南疾驰。车窗紧闭,将呼啸的风声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留下车内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吴天豪,或者说此刻他护照上那个叫“刘明”的身份,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镇定。他不再刷手机,那小小的屏幕仿佛连接着一个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但眼皮却在不受控制地轻微跳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过去几个小时,乃至过去几个月他自认为天衣无缝的安排。
“豪哥,后面那辆银色越野,跟了咱们两个服务区了。”前排,那个面容冷硬的保镖兼司机阿威,突然低声开口,声音像是砂纸摩擦过一样干涩。
吴天豪猛地睁开眼,瞳孔在黑暗中收缩。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先瞥了一眼后视镜。果然,一辆看不清具体型号的银色越野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如同幽灵般缀在后面。
“确定吗?”吴天豪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颤抖。他素来多疑,这是他能混到今天还没倒下的重要原因。
“不确定,”阿威实话实说,“但感觉不对。它跟得太‘稳’了,不像普通赶路的车。”这是一种常年游走在灰色地带培养出的直觉,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的敏锐。
“下一个路口,下去!”吴天豪当机立断,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张正在收紧的网,而织网的人,他甚至不知道是谁,只知道对方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走省道,绕一下再重新上高速。”
“明白。”阿威没有丝毫犹豫,方向盘一打,车辆迅速偏离了原本南下的主路线,驶向一个灯火稀疏的出口。
就在他们驶下高速后不到五分钟,那辆银色越野车也减缓了速度,但没有跟着下去,而是在应急车道短暂停靠后,重新汇入车流,继续前行。车内,一名穿着便装的年轻干警对着耳麦低声道:“报告指挥中心,‘目标A’已按预设预案之一,在青龙坡出口驶离高速,疑似具备一定反侦查意识。请求指示,是否由b组接替跟踪?”
指挥中心迅速回应:“b组已就位。你们组按原计划前行至下一枢纽待命。保持距离,宁可跟丢,不可暴露!”
吴天豪的临时变道,看似甩掉了“尾巴”,实则完全落入了专案组精心设计的“动态网格化监控”之中。他就像一只在透明迷宫里的老鼠,自以为在自由奔跑,却不知每一步都在猎人的注视之下。
车辆在崎岖的省道上颠簸,路两旁是黑黢黢的山林,偶尔闪过一两点孤零零的农家灯火。这种环境反而加剧了吴天豪的不安。他烦躁地摇下车窗,让冰冷的夜风灌进来,试图吹散心头的恐慌。
“阿威,东西都确认好了吗?”他问道,声音在风声中有些失真。他指的是存放在第三个预定地点——一个他情妇名下的偏僻乡镇别墅车库里的,那几个经过特殊防水防磁处理的箱子。里面不仅有最后一批、也是最重要的加密U盾和境外银行凭证,还有大量现金、护照以及他准备用来在境外东山再起的核心商业资料。
“豪哥放心,地点绝对安全,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箱子埋在车库工具间地板下,上面堆满了杂物,没人能发现。”阿威肯定地回答。
吴天豪“嗯”了一声,心里却丝毫轻松不起来。他知道,最危险的就是这最后一程。只要拿到东西,顺利抵达南边口岸,找到那个承诺能带他们“安全”出去的蛇头,他才算真正逃出生天。他现在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为了多吸纳一些资金,推迟了几天跑路计划,结果被那几个提前察觉不对劲的老家伙打了措手不及。
省政法委指挥中心,巨大的电子屏幕上,代表吴天豪车辆的光点正在省道上缓慢移动。旁边分屏显示着该区域的地形图、交通监控探头分布以及数个正在移动或待命的跟踪小组位置。
“沈书记,‘目标A’警觉性很高,主动脱离了A组的跟踪,目前由部署在省道上的b组利用沿途民用监控和移动侦测点进行远程监控。”专案组技术负责人向沈青云汇报。
沈青云站在屏幕前,双手抱胸,眉头微蹙。他并不意外对手的狡猾,这反而印证了此案核心人物的难缠。“资金流向那边有什么进展?”
“报告沈书记,”一位来自人民银行反洗钱部门的专家接口道,“我们联合网安,已经初步理清了‘鑫利财富’三层以上的资金归集路径。最终大部分资金都流向了他们在境外离岸金融中心注册的十几个空壳公司账户,但在此之前,有数笔总额超过五亿的巨款,在案发前四十八小时内,通过复杂的多次拆分、交叉汇转,进入了几个境内看似无关的个人和公司账户,这些账户的开户人身份经过初步核实,大多为偏远地区农民或已注销的个体工商户,显然是‘人头账户’。目前正在对这些账户进行紧急止付和深度关联分析,但……操作非常专业,痕迹清理得很干净,追查难度极大。”
“也就是说,即便抓到人,这笔最核心的钱,也可能已经被转移或者高度隐匿了?”沈青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目前看……存在这种风险。对方有顶级的财务和法律专业人士策划。”专家语气沉重。
沈青云沉默了片刻,指挥中心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嗡嗡声。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重压力。这不仅关乎抓人,更关乎能否挽回群众的血汗钱。
“通知前线,”沈青云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斩钉截铁,“‘猎狐’行动升级!在确保能控制住主要犯罪嫌疑人的前提下,可以适当‘纵容’他前往其预设的藏匿点或交接点!我们要的,不仅是人,更是被他转移和藏匿的犯罪证据和资金密钥!必要时,可以动用所有技术手段,包括……批准使用‘蜂鸟’系统进行区域电子信号监控和屏蔽!”
“蜂鸟”是省厅最新配备的一套高精度移动电子侦查与压制系统,通常只在重大反恐或涉密案件中使用。沈青云此举,无疑是下了最大的决心,要毕其功于一役!
命令迅速下达。一张更为精密、也更为冒险的大网,悄然撒开。
昆北市,“鑫利财富”受害群众集中登记点之一的区公安分局门口,经过一夜的喧嚣,在天明时分暂时陷入了一种疲惫的沉寂。大多数赶来报案的群众在登记完基本信息后,被劝返等待通知,但仍有数十名情绪特别激动或无处可去的人,聚集在分局大门外的人行道上,或坐或站,不肯离去。
周为民几乎一夜未合眼,声音已经完全沙哑。他和社区工作人员、派出所民警一起,买了些包子和豆浆,分发给这些不肯离开的群众。
“周书记,你说……这得等到啥时候啊?”一个中年男人啃着包子,眼神空洞地望着马路,“我老婆因为这个事,昨天跟我大吵一架,带着孩子回娘家了,说钱追不回来就别想过下去了……”
周为民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他只能用力地握了握对方的胳膊,传递一丝无言的支撑。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动。一个大约六十多岁、头发凌乱、衣着朴素的老大爷,猛地从角落里站起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存折,老泪纵横,嘶哑地喊道:“没了!全没了!我一辈子的积蓄啊!给儿子买房的钱啊!我还活个什么劲啊!!” 喊着,他竟一头朝着分局门口的石墩子撞去!
“拦住他!”周为民魂飞魄散,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去,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吼。
距离最近的小李和另一名民警反应极快,在老人额头即将撞上石墩的瞬间,险之又险地将他死死抱住。老人奋力挣扎,哭喊声凄厉绝望,引得周围所有人都围了过来,现场瞬间一片混乱。
“大爷!大爷!您别这样!别这样!”周为民冲过去,紧紧握住老人冰凉而颤抖的手,他的心也在剧烈地跳动,后怕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钱没了还能再挣,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您想想您的儿子,他还在等着您回家啊!”
“我……我没脸见他啊!我糊涂啊!”老人瘫软在地,嚎啕大哭,积压了一夜的恐惧、悔恨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周为民蹲下身,不顾地上的尘土,任由老人抓着他的手臂哭泣。他示意小李拿来水和纸巾,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此刻任何大道理都是苍白的,唯有倾听和陪伴,才能稍稍疏导这种极端的情绪。
周围原本嘈杂的人群也安静了下来,许多人看着这一幕,感同身受,默默垂泪。一种悲怆而无助的气氛弥漫在清晨的空气中。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变成低声的啜泣。周为民扶着他坐到旁边的花坛边上,递上温水,一字一句,用沙哑却无比诚恳的声音说:“大爷,我向您保证,省里,市里,所有的领导,所有的警察同志,都在为这个事拼命!他们一夜都没睡,在抓坏人,在追钱!您要相信他们!您得好好活着,活着看到那些骗子被抓起来,看到我们的血汗钱,能追回来一分是一分!”
他看着老人浑浊的、带着一丝将信将疑的眼神,继续道:“我是这个社区的书记,我叫周为民。您记住我的名字,我的电话!这个事,有任何进展,或者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我们社区,就是您的后盾!”
这不是空头支票,这是他在能力范围内,能给出的最重的承诺。老人怔怔地看着周为民布满血丝却充满真诚的眼睛,许久,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虽然依旧悲伤,但那股求死的决绝之气,总算消散了一些。
周为民长长舒了口气,感觉浑身虚脱。他意识到,这场风暴中,他们这些基层工作者,不仅要面对海量的具体事务,更要时刻准备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关乎人命的心理危机。这远比处理文件、维持秩序要耗费心神。
天色渐渐放亮,晨曦驱散了夜的黑暗,却驱不散弥漫在众多人心头的阴霾。
吴天豪和阿威在经过数小时小心翼翼的迂回行驶后,终于在天亮后不久,重新驶上了南下的高速。他们自以为成功地甩掉了所有跟踪,却不知道,他们的车辆特征、手机信号(即便频繁更换),甚至驾驶习惯,都早已被“蜂鸟”系统及其辅助网络牢牢锁定。
“豪哥,还有五十公里就到了。”阿威看了一眼导航,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吴天豪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点了点头。只要拿到最后那批东西,他就彻底安心了。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到了境外,是先避避风头,还是立刻动用关系开始新的“事业”。
与此同时,在距离吴天豪目的地——那个位于高速出口附近、依托一个小景区开发的别墅区——不到三公里的一处临时征用的农家院里,“11.28”专案组前线指挥所正一片忙碌。
“报告!‘目标A’车辆已进入预设伏击圈最后五公里范围!”
“各小组报告位置和状态!”
“1组已就位,控制别墅区东侧出入口!”
“2组已就位,封锁西侧及后山通道!”
“3组(突击组)已潜入别墅区,确认目标别墅位置及结构,完毕!”
“4组(技术支持组)已启动‘蜂鸟’,完成对目标区域民用通讯信号的临时性、低强度屏蔽准备,可根据指令随时激活,阻止其与外界联系!”
“5组(机动拦截组)已在高速出口及周边要道布防,防止其再次脱逃!”
所有参与行动的干警都屏息凝神,如同即将扑击的猎豹,等待着那最后的指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
沈青云在省指挥中心,通过实时画面和通讯系统,远程关注着这一切。他没有说话,只是通过麦克风,清晰地听到了前线指挥——省公安厅王铁山厅长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各小组注意,我是王铁山!行动原则:确保我方人员和无辜群众绝对安全,力争人赃并获!‘狐狸’很狡猾,警惕其最后时刻的狗急跳墙!听我命令……”
他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凝聚最后的力量,然后骤然斩钉截铁地响起:
“‘猎狐’行动,开始收网!”
命令如同按下了一个无形的开关。分布在别墅区周围、道路上、空中的(无人机已悄然升空)所有力量,瞬间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开始了同步运转!
吴天豪的车辆刚刚驶出高速收费站,进入通往别墅区的辅路。阿威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后视镜,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放大——后方,两辆看似普通的民用车辆,突然加速,一左一右地贴了上来,与此同时,前方路口,一辆看似发生故障正在检修的厢式货车,车厢门猛地拉开,数名身穿黑色作战服、手持武器的特警鱼贯而出,迅速在路面上设置了阻车路障!
“豪哥!完了!”阿威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吼,下意识地就要猛打方向盘试图冲卡。
然而,已经晚了。他们的车辆仿佛瞬间陷入了一个无形的泥潭,手机信号瞬间消失,车载导航屏幕也变得一片雪花。与此同时,一个通过高音喇叭传来的、威严无比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区域:
“车里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立即熄火,双手抱头,下车!接受检查!重复,立即熄火,双手抱头,下车!”
声音在清晨空旷的道路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律威严。吴天豪面如死灰,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后座上。他透过车窗,看到四面八方都是闪烁的警灯和迅速逼近的黑色身影。
他知道,他精心策划的逃亡之路,走到头了。那只无形的、来自省政法委书记沈青云指挥下的巨手,终于跨越了千山万水,将他牢牢地攥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