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房后坡静得很。
两棵老槐树虬枝盘结,叶子早落尽了,光秃秃的枝桠在稀薄的剑网微光里,投下些鬼画符似的影子。
夜风凉浸浸的,带着点枯草和远处伙房熄火后的淡淡柴烟味。
皇甫逸尘跟着前面那道纤细的身影,心头像揣了只乱蹦的兔子。
鹤雨纯主动找他说话?破天荒头一遭。
她金发在夜里也像拢着层薄薄的光晕,绿烟似的眸子偶尔回瞥一下,看得他指尖都有些发麻。
两人在槐树间站定,影子斜斜地拖在地上。
“皇甫哥哥,”鹤雨纯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沉睡的夜鸟,“我瞧见……守望者预备队的名单了。有你的名字。”她抬起眼,绿眸在微光下清澈见底,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寻。
皇甫逸尘喉结滚动了一下,点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嗯,是。” 心里头那点复杂滋味更浓了,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看着她,等着下文。
“你……是真的想加入守望者吗?”她问得很直接,声音依旧柔和,“还是……像南荣师兄那样,想借着这一年,磨砺好了,再去皇家卫?”
她微微歪着头,一缕金发滑落颊边,被她无意识地用手指勾住。
皇甫逸尘的心像是被那缕金发轻轻挠了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夜风,试图让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他摇摇头,目光坦然地迎上她的视线:“都不是。”
鹤雨纯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那……为什么?”
皇甫逸尘沉默了片刻。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底下那双总是冷静、此刻却翻涌着波澜的眸子。
他看着眼前这个金发绿眸、外表柔弱却内心坚韧的女孩,那个在野狐岭救自己命、后来辛苦照顾自己数日的女孩……
他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又带着点豁出去的坦荡。
“雨纯,”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你……真的不知道吗?”
鹤雨纯的手指还勾着那缕金发,闻言猛地一颤。
绿烟般的眸子骤然睁大,像是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瞬间漾开无数涟漪。
白皙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飞起两抹滚烫的红霞,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在微光下像染了胭脂的玉。
她慌乱地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用力绞紧了那缕发丝,指节微微泛白。
这无声的反应,比任何话语都更直击心底。
皇甫逸尘只觉得胸腔里那团火烧得更旺了,烧掉了最后一丝犹豫和矜持。
他上前半步,距离近得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不知名的草木清香。
“我钟情于你。”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玉相击,砸在这寂静的夜里,也砸在鹤雨纯的心尖上。
他顿了顿,墨黑的眼眸紧紧锁住她低垂的、颤动的眼睫,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与救命之恩无关。仅仅是……钟情于你。”
“皇甫……哥哥……”鹤雨纯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这声“哥哥”,此刻听在皇甫逸尘耳中,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他心口微微发涩。
她终于抬起头,脸颊依旧绯红,那双绿眸里却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羞涩,有慌乱,更有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无奈和悲伤。
“皇甫哥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你可以……可以有更好的前程的。皇家卫,那才是……”
“我可以带你去皇家卫!”皇甫逸尘急切地打断她,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恳切,“只要你愿意!你也有实力加入皇家卫,去岚安城!那里安全,安稳……”
他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仿佛已经看到了两人在皇城繁华下的未来。
鹤雨纯却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脸上的红晕未褪,眼神却已变得清明而执拗,像洗过的翡翠。
“不行的,皇甫哥哥。”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还要守护元劫哥哥。这是……一定要做的事。”
守护鹤元劫。
这个信念,如同烙印,早已刻入她的骨髓。
皇甫逸尘眼中的热切光芒黯淡了一瞬,随即又亮起:“元劫兄弟他……他也是这么想的!他想让你安稳,让你幸福!”
“他的安全,就是我的安稳。”鹤雨纯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他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亲人。”
她顿了顿,绿眸深处掠过一丝刻骨的痛楚,声音也低沉下去,“况且……皇甫哥哥,你忘了西区吗?我们的娘亲……都死在那场灾难里,死在铁甲军的脚下。
这仇,这恨……我忘不了。我必然要成为守望者,杀出去。我何尝不心仪哥哥你,然而……”
这冰冷的恨意与炽热的守护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皇甫逸尘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总是温柔的少女心底那深埋的岩浆。
短暂的沉默。
只有风过槐叶的呜咽。
鹤雨纯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看着皇甫逸尘,眼神复杂难言,有倾慕,有歉意,更有不容动摇的决心。
她樱唇轻启,念出的是:
“君身居黄金城,小女故土农林西。”
声音婉转,带着一丝古韵的哀凉。
“君当自向岚安去,小女随兄奔尘埃。”
他看着眼前这个外表柔美内心却如钢铁般坚韧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守护与仇恨交织的光芒,一股巨大的敬意混杂着更深的怜惜,汹涌而起。
他暗自在心底为她喝了一声彩……
好一个“君身居黄金城,小女故土农林西。君当自向岚安去,小女随兄奔尘埃。”
她对自己的情意,抵不过她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守护与血仇。
皇甫逸尘沉默了。
夜风穿过槐树的枯枝,发出呜呜的低咽。
他看着鹤雨纯倔强的绿眸,看着她微微抿紧的,脆弱却无比坚韧的唇线。
心底那点关于前程、关于皇家卫的算计,忽然变得轻飘飘,毫无分量。
罢了。
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枷锁。再抬眼时,那双总是冷静理智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和温柔。
他看着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清浅却无比郑重的弧度,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誓言般在夜色中流淌:
“不求金阶白玉堂,只愿并肩踏风霜。
卿赴尘埃斩孽障, 我执双剑守卿旁。
待到铁甲尽扫荡, 再共春风话暖阳。”
三句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如钉,楔入鹤雨纯的心房。
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并肩同行,执剑守护,直至大仇得报,春暖花开。
鹤雨纯的呼吸骤然停滞。
翡翠般的眼眸瞬间睁大……
感动,难以置信,还有那深埋心底、终于被彻底点亮的情愫……
泪水无法抑制,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划过她滚烫的脸颊,在微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
“皇甫……逸尘……”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皇甫逸尘不再犹豫,张开双臂,带着一种虔诚小心翼翼的力道,将眼前这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孩,轻轻地地拥入了怀中。
鹤雨纯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彻底放松下来,将脸深深埋进他坚实的胸膛,泪水瞬间洇湿了他的衣襟。
她纤细的手臂也环上了他的腰背,紧紧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依恋和巨大的安心。
皇甫逸尘感受着怀中温软的微微颤抖的身躯,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草木清香……
他收紧了手臂,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金发上,闭上眼睛。
这一刻,什么荣华富贵断送,什么守望者的凶险,什么前程未卜,都被怀中这份沉甸甸的真实与温暖驱散了……
他只想就这样抱着她,守护她,陪着她,一起走向那片布满铁甲与仇恨的尘埃之地。
什么皇家卫?不去也罢。
纵使身死……
他也无法放下这段情缘。
月光与剑网的微光,静静地洒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
槐树的枯枝影子,在他们脚下交织成一片沉默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