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笛召雪”的阴毒诅咒,如同冰锥,深深刺入凯旋的喜庆氛围之中。那句“你的孩儿……亦将葬于冰雪”,不仅是对未来的恶毒预言,更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崔锦书一直刻意忽略的、身体内部的某种隐秘变化。
自北疆苦寒之地连日奔波、心力交瘁以来,她的月事已迟了半月有余。起初只以为是劳累所致,并未深想。直到那狄人幼子临死前怨毒的指向与诅咒,才让她猛然惊觉!手下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恐慌与一丝微弱悸动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
难道……真的……?
她不敢深想,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迫在眉睫的危机——那场被金锣声波勉强延缓、却依旧堆积在回音谷口、威胁着南下通道的巨大雪崩残骸的清理工作上。必须尽快疏通谷道,大军才能如期凯旋。
李承民的伤势经过军医紧急处理,暂无性命之忧,但内腑受创,需要静养。他脸色阴沉得可怕,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时常凝望着北方雪峰的方向,里面翻涌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戾与一种……近乎疯狂的守护欲。那诅咒,显然也深深刺激了他。他对崔锦书的保护,变得近乎偏执,即便在处理军务时,也要求她必须留在视线可及之处。
肃清残敌、安抚归降部落的后续事宜基本完成,大军集结于黑水河大营,只待回音谷打通,便可拔营南归。胜利的实感越来越清晰,但一种无形的、源于那句诅咒的沉重压力,却笼罩在两位核心人物心头,使得这胜利的尾声,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影。
连日来,崔锦书除了督导清障工程,更多的时间,是把自己关在临时辟出的工坊内。外人只当“匠侯”又在钻研什么新式军械,为凯旋献礼,或是为未来边防未雨绸缪。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来逃避内心那越来越清晰的、令人不安的预感。
她反复演算着各种数据,绘制着复杂的图纸,调动着所有能调动的资源,试验着各种材料的配比。她的目标,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远程打击武器——一种射程远超现有任何弩炮、弹道可调、精度更高,足以在视距之外,对敌军重要目标实施精准毁灭性打击的超级弩机!
灵感,来源于那夜雪峰之上,眼睁睁看着李承民涉险攀崖、自己却无力相助的无力感;来源于对狄人那种诡异莫测、防不胜防的远程巫术攻击的忌惮;更来源于……一种深植于灵魂深处的、想要掌控更强大力量、守护重要之物的迫切渴望!
然而,技术的瓶颈,卡在了最关键的弩臂材料上。要承受远超寻常的磅数,实现超远射程,同时又要有足够的韧性避免脆断,现有的玄铁、柘木、甚至混合金铁,都难以达到她设想中的完美平衡。工坊内,试验失败的弩臂碎片,已堆积如山。
这一夜,星垂平野,北疆的夜空格外清澈深邃。崔锦书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工坊,仰望着满天繁星,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与焦虑。就在这时,天幕之上,数道璀璨的流光划过夜空,留下绚烂的轨迹!
流星雨!
崔锦书怔怔地望着那转瞬即逝的美丽光芒,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瞬间点亮!流星……抛物线轨迹……初始动能……空气阻力……落点预估……一个个前世模糊的物理概念,如同碎片般闪过!远程打击的关键,不在于蛮力,而在于对轨迹的精确计算与掌控!而弩臂,就是赋予箭矢初始动能与决定轨迹的关键!
她需要一种……能够完美传导力量、且自身形态可微调的特殊材料!一种……能“记忆”并完美执行设计弹道的材料!
她猛地转身,冲回工坊,翻出所有关于稀有金属、锻造秘术的记载,目光最终停留在一条极其隐晦的、源于前朝皇室秘库的记载上——“血纹玄铁”:以特殊陨铁为基,辅以秘药,再以蕴含极强意志力的心头热血淬火,可激发铁性灵韵,刚柔并济,宛若天成,尤适锻造神兵弓弩之臂,然……淬火者,必损元气。
心头热血……蕴含极强意志力……
崔锦书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描述,与她所需何其相似!但……心头热血?淬火者损元气?这近乎邪异的锻造法,让她心生寒意。
她犹豫了。将此秘法告知李承民?他伤势未愈,再损元气……更何况,这方法听起来如此不祥。
然而,打造“星轨弩”的迫切愿望,以及对未来可能面临的各种未知风险的担忧,最终压倒了一切。她将记载着“血纹玄铁”锻造法的残卷,连同自己最新的设计图,一起呈给了李承民。
帅帐内,烛火摇曳。李承民仔细看完了图纸和残卷,沉默良久。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崔锦书:“你确定,需要此物?”
崔锦书迎着他的目光,重重点头:“若有此弩臂,‘星轨弩’可成。射程可达千步,精度远超现有任何器械。未来……无论是守城、破阵,抑或……应对某些非常之敌,皆有大用。”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只是……这淬火之法……”
李承民打断了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只要能得此利器,损些元气,何足道哉?”他站起身,虽脸色依旧苍白,但周身却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气势,“需要多少玄铁?何时开始?”
“百斤足矣。今夜便可备料,明日日出时分,阳气最盛,是为淬火吉时。”崔锦书答道,心中却莫名一紧。
“准。”李承民挥手,“影七,即刻去办!”
次日黎明,大营东南角,临时搭建的秘铸工坊外,戒备森严。巨大的熔炉烈焰熊熊,百斤上等玄铁已熔成赤红的铁水。李承民一身玄色劲装,立于炉前,面色平静,唯有眼神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崔锦书站在一旁,手持图纸,指挥着工匠进行最后的模具准备,心却悬到了嗓子眼。
当时辰将至,铁水即将注入特制的、带有复杂内腔的弩臂模具时,李承民忽然抬手,阻止了工匠的动作。
他转向崔锦书,目光深邃:“锦书,你退后十步。”
崔锦书一怔,依言后退。
只见李承民深吸一口气,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光一闪,竟在左手掌心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落入早已备好的一个玉碗之中!
“王爷!”影七和周围工匠骇然失色!
李承民面不改色,任由鲜血流淌,直到玉碗将满。他随手撒上金疮药,用布条草草包扎,然后端起那碗滚烫的、蕴含着他强大意志与生命能量的心头热血,走到熔炉前。
就在铁水注入模具的刹那,他手腕一翻,将整碗鲜血,精准地、均匀地泼洒在炽热通红的铁水表面!
嗤——!!!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混合着奇异的焦香瞬间弥漫开来!赤红的铁水与滚烫的鲜血接触,爆发出刺目的红芒,仿佛有生命般剧烈翻腾!隐约间,竟似有龙吟凤唳之声响起!
淬火完成!
待红芒渐熄,工匠们小心翼翼打开模具。一具造型流畅、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表面却隐隐透出丝丝血色纹路的弩臂,呈现在众人面前!触手冰凉,却仿佛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磅礴力量与灵性!
“血纹玄铁……成了!”老工匠激动得声音发颤。
崔锦书快步上前,抚摸着那具完美的弩臂,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她抬头看向李承民,他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了几分,气息也略显紊乱,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完成某种神圣仪式的肃穆与……满足。
“接下来,看你的了。”他声音有些沙哑。
崔锦书重重点头,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立刻投入到最后的总装调试中。凭借这具超凡的弩臂,“星轨弩”的组装异常顺利。巨大的弩身闪烁着冷冽的寒光,可调节仰角的精密齿轮结构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充满了力量与科技的美感。
三日后的黄昏,第一具“星轨弩”原型机,矗立在了大营外的试射场上。夕阳如血,将弩身镀上一层金红。
然而,就在准备进行首次试射的关键时刻,崔锦书在弯腰调整弩机底座时,忽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竟直直地向后倒去!
“娘娘!”云裳(新提拔的贴身侍女)惊呼!
一直守在一旁的李承民脸色骤变,身影如电,瞬间掠至,在她倒地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触手之处,只觉得她身体轻飘飘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
“传军医!快!”他厉声吼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
军医匆匆赶来,诊脉片刻,脸色变得极其凝重,起身对李承民躬身道:“王爷……王妃娘娘这是……劳累过度,心神损耗过巨,加之……加之已有近两月的身孕,胎象……极其不稳!需立刻静养安胎,万万不可再劳心劳力!否则……恐有流产之险!”
身孕!胎象不稳!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诊断被明确说出时,李承民依旧如遭雷击!他抱着怀中轻若无骨、昏迷不醒的人儿,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想起雪峰上那恶毒的诅咒,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股混杂着巨大喜悦、深切担忧与滔天怒火的复杂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那具刚刚完成的、凝聚了两人心血与代价的“星轨弩”,眼中风暴肆虐!
就在这时,天际传来几声尖锐的鹰唳!了望塔上哨兵急报:“王爷!北方发现狄人驯鹰队!约有数十只,正向我大营方向飞来!疑似携带火种!”
狄人竟还有残余的空军力量!试图进行最后的骚扰或破坏!
李承民眼中寒光爆射!他轻轻将崔锦书交给云裳和赶来的女医,沉声道:“好生照料!”随即,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那具“星轨弩”!
“装填特制火箭!目标,敌驯鹰队!仰角四十五!预备——”他声音冰冷,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杀意!
士兵们迅速将绑缚着浸油毡布、装有特殊延时引信的特制箭矢,装入弩槽。
李承民亲自走到弩机后,单手握住那冰冷、带着隐隐血纹的弩臂,感受着其中传来的、与他血脉隐隐共鸣的力量。他抬起另一只包扎着的手,无视掌心传来的剧痛,稳稳地扣上了扳机!
此时,那群狄人驯鹰已飞临大营上空,开始俯冲,爪下抓着燃烧的油囊!
“放!”
崩——!!!!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能撕裂苍穹的弓弦爆响!“星轨弩”巨大的弩臂猛地回弹!那支特制火箭,如同挣脱束缚的火龙,带着凄厉的尖啸,以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冲天而起!直扑鹰群!
火箭精准地射入鹰群中央,延时引信恰好燃尽!
轰!
一团巨大的火球当空爆开!炽热的火焰与飞溅的燃油,瞬间吞噬了周围的鹰群!凄厉的鹰唳与焦糊的气味弥漫天空!
紧接着,弩机旁待命的士兵,按照预定战术,将无数普通箭矢的箭簇在特制的火油罐中浸过,由强弓手向空中火箭爆开的下方云层区域,进行覆盖式抛射!
箭雨穿过含有特殊化学成分的、因傍晚降温而开始凝结的薄云,箭簇上的火油与云中水汽、冷空气发生剧烈反应,竟凭空自燃!化作无数拖着尾焰的火矢,如同天女散花般,覆盖了整个鹰群空域!
刹那间,夜空被点燃!无数火鸟哀鸣着坠落,如同下了一场绚烂而残酷的火焰雨!幸存的几只驯鹰惊恐地尖啸着,仓皇逃窜!
“星轨弩”首秀,完美收官!一场潜在的空中危机,被瞬间瓦解!
全场将士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为这神兵利器的威力,也为王爷的精准指挥!
然而,李承民却毫无喜色。他缓缓松开握着弩臂的手。众人骇然发现,他那只原本包扎着的手,因方才用力过猛,绷带已被鲜血浸透,甚至隐约可见其下溃烂见骨的伤口!而他接触过血纹玄铁弩臂的掌心,更是变得一片乌黑,仿佛被某种力量反噬!
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转过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回崔锦书身边。他俯下身,用那只完好的手,极轻地、颤抖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发丝,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她苍白而宁静的睡颜,许久,许久。
然后,他抬起头,对周围肃立的将领与工匠,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此弩,名为——‘护凰’。”
护凰。
守护那只浴火重生、却可能因他而再陷险境的凤凰。
守护那个悄然孕育、却已被恶毒诅咒缠绕的新生。
夜空下,火雨渐熄。
“护凰”巨弩沉默矗立,幽冷的弩身上,血纹仿佛在微微流动。
而创造它的男女,一个昏迷不醒,胎象不稳;一个手染鲜血,目光沉痛。
凯旋的号角尚未吹响,新的风暴,已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