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旻这是祸水东引的阳谋。
他知道郭无为之死必定会激怒大周天子,此时说出给他暗讯提醒的永宁公主,明摆着就是让唐国去承受刘子桓的怒气。
反正唐国跟大周王朝刚刚撕破了脸,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属于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了。
****
皇帝接到郭无为死讯的时候,只觉得头脑一阵嗡嗡作响。
上一次见面时,他仍是那般桀骜不驯、犀利果决。两人约定入冬时分拿下晋阳——言犹在耳,斯人竟然已经不在。
“他的尸身有人收敛吗?”
皇帝的嗓音有些沉重。
“徐旻那个黄口小儿十分狠毒,将郭相的尸体悬挂于城头,父帅数次派人前去抢夺都没有成功。最后是他师门云台观的道长出面,这才让他入土为安。
李守元站在下首禀报道。
他是河东行营前军都部署李继勋的长子。
李继勋知道郭无为跟皇帝相交莫逆,他这一死非同小可,但他本人又忙于前线统筹,无法分身。于是专门派儿子赶回洛京禀明实情。
李守元拿出一个半旧的包裹,里面是几本书卷、一盒线香以及用纸包起来的茶叶。
“这是郭相的一点遗物,是云台观那边送来的。”
皇帝看着这简薄的几件物品有些出神:郭无为孑然一身闯荡天下,也曾叱咤风云、居于万人之上,如今却只剩下这几件身后之物。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包茶叶上:那是上次见面自己送他的。
看那纸包折叠的痕迹,郭无为只喝过一两次,但他当时的神情分明很是喜爱。
郭无为以前家贫,真正喜欢的物件只舍得一点一点的花用,放到最后甚至有坏了的……皇帝想起昔日友情,心头酸楚和愤怒同时爆开。
“郭无为说……徐旻是个聪明人,又够狠够无耻。他这辈子都讨厌蠢人,没想到被这毒蛇咬在七寸上。”
皇帝的情绪看似平静,但李守元看到他黑沉沉的双眼,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你下去吧。”
皇帝让王继恩等人在后殿设了一祭台,摆了灯烛、清水、素果,又点了道门的线香,做了场简单的法事。
香烟袅袅而起,他独自伫立了很久。
“陛下,您的身体要紧……”
王继恩提醒道,本以为皇帝不会听劝,没想到他叹了口气,居然真的回宫歇息了。
皇帝躺在床上,所有的灯烛都已经熄灭。他的身体虽然有所好转,但还有些疲惫虚弱。
即使疲累到了极点,他也是迟迟不能入睡。
皇帝摸了摸胸口的伤口:仍是那般不流血不愈合,却明显变得更深更长。
如果人生的寿数是一整根蜡烛,那么先前的他只剩下半根。现如今,他感到这半根变得更短了。
“半命还半命”的作法,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此时此刻感受自己的生机宛如风中之烛,皇帝心头仍是一片空茫忧悒。
再加上郭无为的死讯……皇帝的心情更是郁郁。
人到中年万事休,不与他人说忧愁——刘子桓生平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之感。
李琰。
他默默念着这个名字,眼前浮现那闪着金色异光的双瞳,那诡秘傲慢的女人……
那次初相见时,皇帝还不知道那就是永宁公主李琰。
他射了她一箭,她回报给他的是魏王冰冷的尸体、炸毁的西池船舰、和满目疮痍的洛京。
现在又新添了郭无为的一条命。
皇帝曾经劝告魏王不可小觑此女,但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李琰的谋算之深、手段之狠、人脉之广,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闭上眼,她那雪肤乌发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他应该是痛恨的,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但短暂的低落过后,这恨意竟化作了燎原之势,前所未有地灼烫着他的胸膛——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死水。
****
李琰顺利回到了唐国,她带回的辉煌战绩,让唐国朝野都为之震惊。
街头巷尾、茶馆酒楼的说书人连夜赶工,写了无数的传奇故事,将她说得宛如天上神仙,连那洛京城里的皇帝都对他畏惧三分。
金陵的宫阙,在江南潮润的晨雾中,总少了几分洛京的肃杀,多了几许词曲般的缱绻。然而这一日的朝会,气氛却截然不同。
李瑾居于宝座之上,而那御阶之下,原本属于百官之首的位置,如今矗立着一道清瘦却笔挺的身影。
永宁公主李琰。
因为有旨意要宣,她踏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清晰而平稳的叩响,每一步都敲在满朝文武的心上。
宦官高声读道:“朕闻璇玑有度,赖玉衡以察四时;社稷将倾,必仗雄才而扶危局。咨尔朕之御妹,聪慧夙成,忠勇天锡……”
朝臣们都屏息凝神,静静等候着下文:听这口气,李瑾是认定自己这个十妹有再造社稷之功了。
“昔光武推心,云台铭二十八将;周公分陕,天下颂八百载基业。今朕承祖宗之重,赖社稷之臣,岂惜茅土之封,桓圭之贵?是用稽古典,酌舆情,特颁殊恩,昭告天下:
册封尔为“宁王”,赐九旒冕冕,服七章衮衣,建王府,置官属。惟王器宇宏深,功在宗庙,特加殊礼,以崇其德。”
竟然要破例封她为宁王!
朝臣们开始有微微的议论声,宦官不管不顾,继续往下读——
“特许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
这句一出,为首的几位辅相顿时大惊失色:所谓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是顶级权臣才能有的待遇,预示着此人要么在朝中一手遮天,要么是即将造反。
圣旨的后半段给了他们回答——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江南一隅,危如累卵,非非常之人,不能行非常之事。朕即日起,虔心斋戒,为民祈福。特授宁王监国大权,总揽朝政,节制百官,凡军国机要,民生赋税,皆由其一言而决,代天行命,如朕亲临。”
不仅要封李琰为宁王,给她顶级权臣的待遇,甚至连监国大权都给了,所有国家大事都听从她裁决。
至于国主李瑾,他本来就笃信佛学爱好诗文,如今干脆去潜心斋戒,为民祈福。
事已至此,朝臣们反而恢复了平静。国主都下了这样的决定,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琰行至御阶前,司礼太监转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些许惶惑的声调高呼:
“请宁王殿下入座!”
国主的御座旁,此时已经设下了另一座位:居庙堂之高,足以俯瞰天下。
李琰向着那位已心向莲台的兄长深深一揖。起身时,目光如秋霜扫过满殿朱紫。
此时,唐国已经尽在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