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贸大饭店的“云顶”餐厅,坐落在城市的云端,俯瞰着帝都璀璨的灯火。
周慕辰收到了一通久违的电话,因此提前半小时就到了。
他特意换上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心情是多年未有的雀跃与期待。当看到由侍者引领而来的黎雪宁时,他眼中的惊艳与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来了。
她真的来了。
比起记忆中那个在病痛折磨下苍白脆弱,却又倔强得令人心疼的身影,眼前的黎雪宁清瘦依旧,但气色很好。头发挽起,露出清晰优美的颈部线条。她身上有一种洗尽铅华的从容,像深谷幽兰,安静地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芒。
“雪宁!”周慕辰起身,为她拉开座椅,动作间是掩饰不住的殷勤,“你来了……真好。”
千言万语,只化作这简单的几个字,却饱含了他这些年得牵挂。
黎雪宁微微颔首,落座,声音平和:“慕辰,好久不见。”
侍者呈上菜单,点完餐,气氛有片刻的沉默。
周慕辰仔细端详着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你……还好吗?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我一直在找你,八年了啊。”
他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苦涩,八年的寻觅,如同石沉大海,他曾一度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黎雪宁端起面前的水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掠过窗外浩瀚的灯海,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很好。当初靠着在Upwork、toptal那些自由职业平台接一些技术顾问的项目,勉强维持生活和治疗。后来,运气不错,把我自己开发的一个小程序卖了,算是实现了财务自由。”
她顿了顿,补充了最重要的一点,“身体也还好,癌症……已经快三年没有复发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周慕辰能想象到这寥寥数语背后,是怎样的艰辛与挣扎。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身患重病,无依无靠,还要拼命工作赚钱支付昂贵的医疗费用……他心中涌起巨大的心疼与懊悔,如果当年他没有被家里骗回去,如果他坚持守在她身边……
“你总是这么优秀,”周慕辰由衷地赞叹,眼神里带着钦慕,“无论在什么样的绝境里,都能靠自己杀出一条路来。耀眼得像一颗星星。”
黎雪宁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她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了几分:“不,慕辰。再强的心志,也有被耗光的时候。我能支撑下来,一次次从化疗的痛苦中爬起来,全凭一个念想。”
周慕辰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名字,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仿佛无处不在的名字。
他试探着,他观察着黎雪宁的神色,语气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是……顾生吗?雪宁,顾生的外甥女,叶勤勤,她找到我了,问了很多你过去的事……”
“我知道。”黎雪宁平静地打断了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仿佛这早已是她预料之中的事情。
周慕辰愣住了。他知道?她知道叶勤勤找过他?那她是否也知道……顾生已经……
黎雪宁没有给他继续追问的机会,她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周慕辰识趣地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了些:“我以后会长期留在国内发展了,帝都这边机会也多。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也是。”黎雪宁的回答很简单,却表明了她的决定。她不会再离开了。随后,从随身的手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长方形盒子,推到周慕辰面前。
“这是……”周慕辰有些疑惑。
“打开看看。”黎雪宁示意。
周慕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表盒,打开盒盖,一枚经典的卡地亚蓝气球腕表静静躺在其中,精钢表壳在灯光下流转着低调奢华的光泽。
周慕辰怔住了,抬头看向黎雪宁,眼中满是惊讶:“雪宁,你这是……”
“慕辰,”黎雪宁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谢谢你。谢谢你当年在云启,愿意配合我演那场戏,让我能有一个体面的理由离开。也谢谢你在法国那段时间,对我的照顾。这份礼物,请你务必收下。”
周慕辰心中五味杂陈。这份礼物太过贵重,不仅仅是它的价格,它更像是一份郑重的谢礼,也像是一道清晰的界限,划清了她与他之间所有的关系。
相爱的人互相亏欠,不爱的人划清界限。
“雪宁,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的。”他试图推拒,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要的。”黎雪宁坚持,目光坦然地看着他,“这份心意,我一直记着。”
看着她清澈却坚定的眼神,周慕辰知道,再推辞便是矫情了。他合上表盒,露出了一个有些复杂的笑容:“好,那我收下。谢谢你,雪宁。”
晚餐在一种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结束。周慕辰提出送黎雪宁回去。
“不用了,”黎雪宁婉拒,拿起自己的手包,“我约了老朋友。”
周慕辰虽有失望,但还是保持着风度,将她送到餐厅门口,目送着她窈窕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
摩挲着手中装着腕表的盒子,周慕辰心中那份失落渐渐被一种新的希望取代。是不是他想多了,礼物只是礼物,顾生已经不在了,那个最大的“障碍”消失了。而他,找到了她,他们都在帝都,未来还有很长的时间……是不是代表他以后还有机会?
他微微扬起了唇角,心底甚至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喜悦。
可是他不知道,也永远不会明白,活人是永远也竞争不过死人的。
晚饭过后,帝都的夜色越发璀璨迷离。黎雪宁站在国贸桥下,看着川流不息的车灯划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轨迹。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三年未曾联系过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边传来冯春晓带着些许诧异和了然的嗓音:“喂?”
黎雪宁没有像往年那样,问出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问题。她只是对着话筒,轻声说:“春晓,我是雪宁,我回来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即,冯春晓的声音带着叹息和了然:“你在哪?我们见一面。”
“好。”黎雪宁应道,“去你的晓风明月酒吧。”
冯春晓顿了顿,试探地问:“我可不可以叫两个小辈?他们都是顾生最亲近的人,一直在找你。”
黎雪宁平静地回答:“你说的是勤勤和韩述吗?不用了,他们……先找到我了。我今天,就是想和你坐一会儿,听听音乐。”
半小时后,黎雪宁踏入了“晓风明月”酒吧。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烟草与音乐混合的气息,舞台上乐队正在演奏一首爵士乐。
冯春晓已经在门口等她,依旧是那副又酷又飒的模样,深蓝色短发,腰部镂空黑色t。看到她,冯春晓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跟上,将她引向了二楼最私密的VIp包厢。
包厢里是复古的装修风格,暗红色的丝绒沙发,深色的木质家具,墙上挂着一些颇具年代感的摇滚海报和黑白照片。冯春晓给黎雪宁倒了杯温水,放在她面前。
黎雪宁看着那杯清澈的白水,抬起眼,看向冯春晓,唇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弧度:“春晓,喝点酒吧。”
冯春晓动作一顿,眉头微蹙,带着明显的担忧看向她:“你……可以吗?”她已经知道了黎雪宁的隐情。
黎雪宁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过去的狡黠和倔强:“小瞧我?我酒量还不错呢。”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她的思绪飘回了许多年前,云启科技的那次部门团建。她明明来着月事,却还是抢着喝下了那杯被苏逸掺了白酒的啤酒。剧烈的腹痛让她冷汗直流,几乎直不起腰,但意识却异常清醒。
顾生将她打横抱起,公主抱的方式,一路冲下楼,送往医院。在那样极致的疼痛和难得的脆弱中,她做了平日绝对不敢做的事情——紧紧地依偎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贪婪地汲取着那份令人贪恋的温度和安全。他的怀抱那么暖,那么稳,带着让她安心的气息。
可是……那个男人啊……他怎么就像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对她这般依偎毫无反应呢?是太过君子,还是……真的对她毫无绮念?
想到这里,黎雪宁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说不清的怅惘。
冯春晓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似乎也猜到了她想起了什么,没再劝阻,只是转身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度数不高的红酒和两个杯子。“那就少喝一点。”她给黎雪宁倒了小半杯。
暗红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曳,黎雪宁端起酒杯,没有急着喝,只是轻轻晃动着,目光有些迷离。
“几个月前,”冯春晓在她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开口道,“勤勤就是在这里,坐在你现在的位置,向我打听,是否了解你和她舅舅的故事。那孩子,眼睛里的执着,像极了顾生当年。”
黎雪宁颔首,抿了一口酒液,酸甜中带着一丝涩意,滑过喉咙。“她是一个很有韧性,也很努力的孩子。像他。”
这个“他”,不言而喻。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黎雪宁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冯春晓面前的茶几上。
冯春晓瞥了一眼,没动:“什么意思?”
“春晓,今晚……可以让dJ只放一首歌吗?”黎雪宁抬眼,目光清晰地看向冯春晓,“《如果生命的路径指向你》。我觉得,很好听。”
冯春晓看着那沓钞票,又看看黎雪宁平静却不容更改的表情,还有她手边那杯红酒,忽然明白了什么。她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带着点惯有的嘲弄,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如你所愿。”
她拿起手机,简短地交代了几句。
没过多久,楼下爵士乐停了下来,一阵短暂的寂静后,那熟悉的前奏通过优质的音响系统,清晰地传入了二楼包厢——即使隔音良好,那旋律也仿佛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鹞子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伴随着吉他的哀伤旋律,歌词一句句,清晰地敲打在黎雪宁的心上。
黎雪宁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任由那歌声和旋律将她包裹,将她带回那些泛黄的旧时光里。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杯中的红酒,像是在品味,又像是在祭奠。
冯春晓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偶尔喝一口酒,仿佛在看一段再也回不去的青春。
不知循环了多少遍,当杯中酒尽,时钟指向午夜,黎雪宁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站起身,脸色因为酒精泛起淡淡的红晕。
“我该回去了。”她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医生不许我熬夜的。”
冯春晓也站起身:“我送你。”
“不用,”黎雪宁摇摇头,拿起包,“我自己可以。”
她走向门口,在拉开门的那一刻,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春晓,谢谢。”
谢谢你的酒,谢谢你的音乐,谢谢你的陪伴,给了他人生最后阶段的慰藉。
冯春晓站在空荡的包厢里,听着楼下依旧在单曲循环的歌声,看着桌上那个未动过的信封和两只空酒杯,许久,才低低地叹了一句:“这操蛋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