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踏入宫闱,婉儿的心境已与昨日不同。
腰牌在身,虽仍是步步谨慎,却也多了几分坦然。
依例她先去蕙芷轩,去见贤妃和长安公主。
小公主今日的气色稍好,正由乳母陪着用彩绳翻绞绷花样。
见婉儿进来,她的大眼睛一亮,软软地唤了声“周姑姑”。
婉儿心中顿时一软,笑道:“咱们的公主殿下今日可比昨日好多啦。”
乳母也笑着点头:“还正说想见您呢,可巧您倒来了。”
婉儿微笑着看向长安公主:“是吗?只要公主喜欢,姑姑天天来。”
长安公主扑闪着大眼睛,童音清亮:“姑姑说话要算话。”
“嗯。”婉儿重重地点头,“不过有个条件,公主可要按姑姑说的去做哦!”
“拉钩!”小公主伸出了白白嫩嫩的小指。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这一瞬,婉儿猛然想到了她的童年,心中不禁一阵唏嘘。
一番嬉笑,小公主对婉儿越发亲近了,又缠着婉儿给她讲故事,婉儿也满足了她的这个小小要求。
直把站在一旁的乳母看的心服口服,不禁对着婉儿感叹道:“好生奇怪!公主虽是我带大的,却跟您最亲近。”
婉儿只是一笑。
她不动声色地在嬉闹中给小公主诊了脉,又给乳母交代了一套食疗的方子。
待这一切做完,大概过去了两个时辰,小公主也似乎有些累了,婉儿便嘱咐乳母哄她去睡觉。
贤妃亲自送她至院中,趁着四下里无人,她对婉儿低语道:“今日永泰公主回宫,在太后旧日的佛堂静修,你……不想见见故人?”
闻言,婉儿不禁一愣。
她在心里暗自感叹:“是啊!自去年离京至今年返京,已有大半年没见过她了,她为什么突然回宫静修?是长期还是短期?是有意还是无意?”
心里虽这么想,但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多谢娘娘提醒。”
贤妃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你快去吧!她没准也正等你呢!”
婉儿向贤妃微微一福,然后笑着一点头,转身往西六宫方向去了。
那里有一处小佛堂,太后曾经常在此诵经拜佛,自打太后被圈禁后,此处便渐渐冷清。
婉儿行至佛堂外,但见古柏森森,人迹罕至,与前廷后宫的繁华俨然两个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陈年屋宇所特有的气息。
只见一个背影清瘦的尼姑正在佛堂前打扫,清理石阶缝隙里长出的野草。
听到脚步声,那尼姑缓缓直起身,转过头来。
婉儿一见,果然是永泰公主,如今的金真尼姑。
只见她面容瘦削了许多,昔日娇艳的容颜被一身缁衣衬得素净至极。
她眉眼间那份属于皇家贵胄的骄矜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世情的平静。
见到她,婉儿顿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只是一愣,永泰公主便认出了婉儿,遂双手合十,波澜不惊道:“周施主,别来无恙。”
婉儿也回过神来,忙敛衽施礼道:“金真师父一切安好?听闻师父回宫,不想竟在此巧遇。”
金真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一切都了然的意味:“呵呵,贫尼听闻皇兄恢复了施主御前伴读之职,因此特来相见。”
闻言,婉儿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是贤妃特意安排的。”
“施主请随我来。”金真道。
说着,她引着婉儿进入佛堂。
堂内光线晦暗,唯有佛前一点长明灯摇曳,映照着慈眉善目的佛像,也映照着金真毫无波澜的脸。
她跪坐在蒲团上,垂眸道:
“在这宫里,能说几句真心话的如今也就只剩周施主你了。”
“贫尼此次回宫,名为探望皇兄,实则是……想把有些旧事说给你听。”
闻言,婉儿微微点头,在她身侧的蒲团坐下。
她深知,金真所要说的绝非是寻常闲话。
果不其然,金真一开口便非同寻常:“施主可知李碧鸳为何能入主中宫?”
婉儿本想回答她知道,却听金真继续道:“自然是因为她有个手握重兵的父亲,想必这些你都晓得,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
“哦?”婉儿不禁诧异。
金真转过头看向婉儿,眼神显得格外幽深:“实际在她当皇后之前,曾有过一门婚约。”
婉儿心中的惊诧已不能用非常来形容,不过为了不打断金真的话,她没有插言。
金真稍停顿了一下,又向佛堂外略扫一眼,然后继续道:
“与李家订立婚约的是已故安远侯的独子,人称陆小侯爷,那是先帝在世时亲自作主让李涣成与安远侯订下的婚约。”
“然而就在先帝驾崩后,皇兄即将登基之时,那位陆小侯爷却意外坠马身亡。”
佛堂内静得可怕,唯有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怎会这么巧?”婉儿插言。
“巧吧?还有更巧的!”金真的唇角勾起一抹讥诮:“想当年陆小侯爷马术精湛,怎可能轻易坠马?就在事后查验时,有人发现那马鞍的肚带有被刀割过的痕迹。”
“啊?”婉儿的惊诧比先时更甚。
只因她知道,被刀割过的马鞍肚带,在骑行中根本承受不住剧烈的撕扯,必定会突然崩断……
“这一定是谋杀!莫非凶手是……”婉儿低语。
她已猜出了七八分。
金真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是深不可测的讥讽:
“此事当时由大将军李涣成负责核查,然而他用一句‘意外’便定了案,而那个发现马鞍肚带被割的仵作也离奇身亡!”
“陆小侯爷死后,李涣成对外宣称李家与陆家并无订立婚约一事,他权倾朝野,无人敢反驳,于是此事慢慢也就被人们淡忘。”
听完金真的叙述,婉儿不禁感到浑身发冷。
她没想到在李碧鸳凤冠霞帔的光彩之下竟暗藏着一条人命。
很明显,为了能够入主中宫,李涣成可谓不择手段。
见婉儿受惊不小,金真又缓缓道:
“贫尼告诉你这些,并非指望能凭借此旧案扳倒李碧鸳。”
“贫尼是要让你知道,李碧鸳这个女人,为了权势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她对她那未婚夫尚且如此绝情,更何况对阻碍她和威胁她的人了!”
婉儿默然点了点头,一语不发。
此刻,她正沉浸在对李涣成和李碧鸳冷酷人设的惊惧当中。
顿了顿,金真目光锐利地看向婉儿:“如今他们将你视作眼中钉,不仅仅是因为皇兄对你器重,更因你与贤妃走得太近,妨碍他们除掉贤妃,只因贤妃能生养。”
听到这话,婉儿瞬间明了。
在古代宫廷中,后宫里的女人能不能生育儿女,是能否晋升的一项重要指标。
贤妃虽生的是女儿,但至少证明她有生儿育女的能力。
而李碧鸳自嫁给皇帝至今未诞下一儿半女,人们不免要质疑她的生育能力了。
于是,贤妃便成了李碧鸳最大的威胁,兼之她新近又接手了协理六宫的权力,这,不得不让人深思其中的奥妙。
而自己新近又恢复了御前伴读这个职位,成了能够维护贤妃和长安公主健康的人,于是在李家父女眼中,自然就成了必须拔除的一颗钉子。
这么一分析,婉儿便恍然大悟。
她诚心向金真致谢:“多谢金真师父指点迷津。”
金真摇了摇头,虔诚地望向佛像,压低声音道:“贫尼已是方外之人,本不该再理会这些红尘俗事,只是……眼见这宫墙之内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实在是于心难安。”
说着,她双手合十,双目微闭:“你去吧!一切都好自为之。”
婉儿跪坐在蒲团上低头向她一拜,然后翻身而起,轻轻退出佛堂。
从佛堂出来后,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婉儿站在石阶上,看向宫城中那些殿宇森然,仿佛那一砖一瓦都浸透了血腥与阴谋,心口不禁感到沉甸甸的。
李碧鸳入宫前的这段秘事,像一声惊雷,让她对这位皇后的狠毒与李涣成的手段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她握了握袖中的腰牌,这御前伴读的身份果然是一把双刃剑。
它让她得以窥见这深宫最黑暗的角落,却也让她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