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快看,王姐姐收集了好多绿色的小石人!”
李值云收转眼眸,走到了矮柜旁,看着一柜头的石雕偶人。每一个,都能握到手心里去。虽然小巧,却精致非凡。
“嗯?绿松石雕?”
李值云眉毛一跳,拿起了一个细看,“确实是来自汉津的绿松石雕。”
小豌豆抬头:“汉津的东西呀,怪不得在京城没见过。”眼瞅着小手想顺一个回去,李值云连忙去拍她的手:“放下!”
小家伙吐吐舌头,又跑去一边翻精去了。
数了数这些石人,统共有一十六个,并且每一个都是男孩,每一个的面部表情都截然不同。
有的一脸灿烂,有的装傻卖痴,有的做着鬼脸,但每一个,都好似在博人一笑。
“这是有人专程相送,来哄王玉衡开心呀……”李值云在心底默道,“还是个出身汗津的年青男子。”
唤来了王夫人等人,询问这些石人的来历。几个人皱着眉头,跟城隍庙的人一模一样,一问三不知。
李值云无奈而笑。
这看似是得到了一条线索,可又显得一点用处都无,总不可能把在京的所有汉津籍男人都排查一遍吧。
罢了,聊胜于无。
临下楼前,李值云瞥向了绣筐里的硬纸板。
硬纸板,可以制“鞋样子”
这所谓的鞋样子,就是先比着某个人的脚形,裁剪出鞋面和鞋底的形状。
然后就可以比着这个大小做鞋了。
如此,可避免出错,也不浪费布料。
“王姑娘还会做鞋?”
“是,偶尔会玩些女红,打发时间。”
李值云收回了凌厉的目光,径直下楼。一边走,一边将自己代入进王玉衡的世界。
王玉衡将这十余件绿松石雕摆在屋里随时能看见的地方,足见她与这个汉津人情谊深厚。
但,当时她一心扑在梁王幼子身上,那么两人应该只是按照朋友关系来相处着。一方单恋一方,或者说,存在着某种深刻羁绊。
而且这个汉津人,属于社会底层。
门第公子,送的皆是金玉丝帛、笔墨画扇、宝马奇宠一类。拿家乡特产当礼物送的,足可见财力不足。
那么这样一个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是在什么样的机缘下,认识这个身处市井的汉津人呢?
“王夫人,不妨再说说,王姑娘从前都爱往何处走动?能不能将她寻回,全看夫人您肯不肯如实相告了。”
王夫人沉吟半晌,缓缓说道:“她父亲不是个老死板,所以初一十五,大节小节的,都允许她带上丫鬟出门游玩,只要在宵禁之前回来就是。唉……”
说到这里,王夫人长长的叹了声气,“早知有今日,当初宁愿把她圈在深闺。”
王夫人拭了拭干涸的眼角,继续说道:
“她与梁王家的谦儿,是在去年的寒食节认识的。后来,两家商量好了,在今年上元订婚。不成想,他们反悔了,后来才知,人心变了,属意那驸马之位了。”
“二月二,春夜宴,公主府给几十个门第递了请帖。可当时,我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就劝她,别去了,别去了。”
“她不听。”
“劝了三天,她还是偷偷去了。那股子劲头,就像谁也拦不住似的。”
“后来,大人应该也知道了,惨事就发生在春夜宴上。”
李值云蹙着眉头:“那么,她可有其他的异性友人?”
王夫人接过婢女端来的汤药,服下之后,才气息奄奄的说道:“听丫鬟小檀说,她每回出府,都要去鬼街一趟,淘些纸笔香料。或者去袄祠,资助些病苦残疾之人。”
袄祠?小豌豆双眼一亮!
与王夫人告辞之后,按捺不住的小家伙就蹦了起来:“师父,师父,袄祠确实有好多残疾人。我上回找小乌龟的时候,认识的那个柳三娘就是残疾人!她少了一只眼睛,半边脸全是伤疤!”
李值云把手掌放在小豌豆头顶:“就是那个,问你要五两银子的柳三娘?”
“对呀,对呀。”小豌豆雀跃着,“我觉得此人能信,可您偏不信,还说人家是骗人的。叫我看呀,您就是舍不得那五两银子,也忒小气了!”
李值云笑道:“现在可以去了。只要涉及到案情,就可以使用官银。若只是找乌龟,师父只能自掏腰包。”
小豌豆啊地一声:“我说的对吧,师父忒小气了!”
李值云狠狠的掐住小脸:“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五两银子,够你吃十年酥山了!”
按照柳三娘留下的地址,师徒两人找到了西城的帽子胡同。
“柳三娘!柳三娘!”
小豌豆拍着那破烂门板,都快给人家拍散架了。随后,里面沉沉的应了一声,然后吱扭一声,门开了。
一眼瞧去,李值云便知此人患有肾病,整个人都晦暗发黑。那种黑,是从里头透出来的。
半张疤瘌脸上,增生出的肉结十分可怖,疙疙瘩瘩的扭缠在一块儿。
院子虽破败,倒也规整有序,靠墙放着好几个大竹篓,里头是尚未出卖的各类爬虫。
交了五两银子,立了契。契中写着,五日内给与答复。
小豌豆嘁喳道:“五日就成?我们找个两个多月都没找到!”
柳三娘只是把契纸收好,低声说道:“成,我自有我的方法。”
李值云给小豌豆递了个眼色,小豌豆便一步一步的,契入了袄祠的话题。
“我昨儿听说,在狗脊岭被处决的那个王家小姐,经常到袄祠里布施钱财。这么好的姑娘,竟然落到了这个下场。柳三娘,你应该见过她吧?”
“见过。”
柳三娘一边用破木勺翻搅着喂爬虫的饲料,一边说道:“那女子清贵,又为人和善。虽然话不多,却从未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着实,可惜了。”
“她都资助过谁呀?朝廷不是有福田院么,为什么他们不到福田院去,却到袄祠?”
柳三娘嗤了一声:“若想再挨顿打,直管往福田院去,保管打的你,再也不敢登门。”
旁听在侧的李值云一惊,从未想过这样的可能。
小豌豆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怪不得袄祠的信众那么多,原来真的在怜贫济苦。”
柳三娘道:“没错,不管布施多少,总算是有。”
小豌豆故作好奇的问道:“那像王姑娘这样的千金小姐,是怎样知道袄祠的?”
柳三娘道:“袄祠里头,会有人通过不同的门道,组织善客们前来乐捐。捐出的财物,一应交由长老保管,再按照不同情况,分发下来。”
原来,不是一对一的接济。
那么,线索中的汉津人,应该不是受助于王玉衡的帮扶对象。
小豌豆思路一转,方向问道:“那善客们多吗?常来的都有谁?”
既然两个人是朋友,一定会在某个方面志趣相投。
柳三娘想了想,慢生生的说道:“还行,有的来一回,有的来两回,这都不一定的。不过王姑娘算是来的勤的,差不多一个月一次吧。”
“那她每回是自己来?还是和朋友一起?”
“基本是她带着丫鬟过来,唯独去年吧,她带着一个小孩来过一次。”
“小孩?”小豌豆和李值云面面相觑,“她不是未出阁吗?哪里来的小孩?”
柳三娘摆了摆手,端起瓦盆去喂爬虫:“那就不知道了,可能是亲友家的。”
“男娃女娃?多大了?”
“五六岁吧,是个男娃。”
听到此话,师徒俩又对视了一眼。
王玉衡去年不过十五岁,那么,是不可能生出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的。
柳三娘洗了洗手,背起竹篓:“好了,不和你们闲聊了。我得抓紧给人送货,再去找你们的小乌龟。哦,对了,若有紧急情况,上哪里寻找你们?”
李值云给柳三娘留了个罗仵作家的地址,这便起身作别。随后,师徒俩身子一撞一撞的,晃悠在了悠长深邃的小巷里头。
“怎么冷不丁的,又蹦出一个小孩呢?咱们得来的线索,全是碎片,根本连不成一条线。”
“是呀。”李值云看着天际银灰色的云团,像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原以为,王玉衡是那个汉津人的恩人。受其资助,萌动爱意,适才为爱而战,做下这旷世之举来。
因此,才第一时间寻到这柳三娘处。
不成想,非但汉津人没问出来,还从天而降了一个小孩。
当真是令人头大啊!
罢了罢了,等到逢五的日子,袄祠有集会,再去查问吧。
小豌豆突然抬起头来,看向师父:“师父,一个男人,真的会因为一个女人对他有恩,就爱上她吗?可姑姑说,不会,他们只会去找,更加让他们欲火焚身的。”
李值云大笑,随后揉了揉小孩脑瓜:“分情况吧,但绝大多数时候,你姑姑是正确的。”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师父这样跟你说吧,去卦摊算姻缘的,九成八都是女子。你就知,这人数稀微了。”
“天呀,那真的是比鬼还少。”
小豌豆有点惊讶,随即坏兮兮的挽住师父道:“那师父恋爱过吗?”
李值云斜眸看她:“不告诉你。”
小豌豆嘴来咿咿咿:“还不告诉我呢,谁都知道,徐少卿喜欢你,那么师父,可有此意?”
这崽子说话的时候,还眨巴眼睛,当真是可恶喔。
于是狠狠掐住小脸蛋:“敢造师父的谣,是不是屁股又痒痒了?”
木有木有,崽子摆手。
可刚回到冰台司,就见观南候在衙中,“李司台,您怎么才回来呢?公子说,今晚约你去凤鸣阁看戏呢。”
“不去,”李值云直接拒绝。
观南小声:“顺便查案。”
顺便查案啊,顺便查案行,“今天晚了吧,戏都恐怕开场了,不如明日。”
观南笑了:“成,明天下值时分,公子亲自来接。”然后,他又怕李值云尴尬,就随口添了一句,“要是搁不下小豌豆,就一起带上吧。”
李值云点头,又问他梁王府的几个活口,都交待的怎么样了。
观南道:“梁王府的大火,是先从后殿烧起的,再加上前番的诅咒,公子断定没有如此巧合之事,定是有人刻意纵火。不过当下,几个活口的嫌疑已经暂时排除了。对了,火起之前,正是凤鸣阁的戏子们前来王府献艺。所以,公子怀疑纵火者出自戏班,这才有了请您看戏之说。”
听了这话,李值云适才松弛下来:“原来如此,竟不早说。另外,城隍庙那厢有线索了吗?时至今日,刚好三天。”
观南的神色,不禁陷入了一种迷惘之中:“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线索。听罢之后,连公子都更加迷惑了。”
“你尽管说来。”
“城隍庙的一个道士说,在发现血斗篷的当天上午,曾在竹林里看到过一个小孩。”
“一个小孩?”李值云双目大睁,“是不是一个男孩,五六岁大?”
观南也睁大眼睛:“您怎么知道?”
李值云这便把今日的情况和探得的线索,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观南。
观南听罢,一口白牙都咧开了:“我的天!您这么一说,这条线索倒成最具价值的了!”
李值云目色微凝:“若说小孩作案,显得有些离谱,也不符合先前推测的作案动机。可若说不是小孩作案,似乎也跟他脱不了干系……对了,那个道士还说了什么?”
“公子问过了,可有看清那孩子的样貌。这道士只说,原以为是香客的孩子,或是附近街坊跑来庙里玩的,所以就没有多加留意。而且那天上午,竹林里有雾,竹子也一杆一杆的,挡住视线了。所以就看的不够真切,只知道是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其身高,约莫到您大腿这里。”
李值云略一点头:“成,你先回去禀话吧。”
带着沉思,李值云慢慢的步入衙中,身影在地上拉出了好长的影子。
她突然想到了缝头铺卷宗里的一段话——作坊内,除刘巧手师徒三人的鞋印外,只有一串女子走出室内的鞋印,没有走入室内的。室内为砂浆地板,表面粗糙,以至鞋印多为残缺、并且痕迹模糊、边缘不整。仅能粗略估算,脚长在六寸左右,无从辨认更多细节。
李值云浑身的血液瞬时冲上脑门,脚长六寸,这不正是小孩的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