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时辰,便是一天一夜。
所以,即便是想要有结果,也必须等。
阿绾、樊云和辛衡在勘验完合元的尸身后,天色已经大白,他们也极为困倦。
尸身并未有其他异状,花毒已消,余下皆是心悸而亡的状态。
蒙挚听完之后,便命三人在内间歇息,自己带着吕英、白辰走出大帐。
晨雾中的骊山大营号角声声,玄甲将士在夯土场上操练,兵戈相击之音不绝于耳。
他的目光扫过校场,忽然定格在西侧——徐福正往方士营帐走去,白衣在晨曦中格外醒目。
“这些方士整日神神叨叨!“百奚不知何时来到蒙挚身侧,娃娃脸上满是嫌恶,“昨日余方士带着弟子在西路万人坑折腾到半夜,今早又不见人影。”
蒙挚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做好分内之事便罢,何须理会他们。”
这时楚阿爷佝偻的身影出现在营帐间,手中提着沉重的食盒。
白辰快步上前接过,老人喘着气道:“灶头新蒸的黍饼,还热乎着。“他压低声音,“最下层给阿绾留了碗粟米粥,加了几颗红枣。”
白辰笑道:“阿爷放心,阿绾在这边长高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
“嗯。将军什么时候走?我跟着一起好了。”楚阿爷点点头,“不过,我还没见到阿绾呢。”
“这个吧……我也不知道,要不您先回去睡一会儿,等会我跟您说。”白辰挠了挠头,“反正挺复杂的。”
“那我也不问了,也别跟我说,我不听。”楚阿爷立刻摆手摇头,转身就回灶头去了。
白辰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一天一夜过得也算是快。
夜幕再次降临时,骊山大营意外地平静。
无风的夜晚让气温回升了几分,中军大帐内虽未生火,却不觉得寒冷。
樊云和辛衡掀开草席,合元的尸身已呈现正常的尸僵状态,肤色惨白,唯有被阿绾精心梳理的发髻仍保持着生前的威严。
内帐中,蒙挚与百奚相对而坐。
青铜灯树上的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幕上,随着火光轻轻摇曳。
“若确定合元是中毒身亡,你待如何?”蒙挚的声音压得极低。
百奚的娃娃脸上写满困惑:“中的什么毒?谁下的毒?为何要杀他?”
蒙挚将徐福关于大王花的推断细细道来,最后沉声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其一,对外宣称合元暴病而亡,诱因是平定暴乱劳累过度,加之饮酒引发急症;其二,公布中毒真相,但凶手成谜。”
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帐外:“大王花这等异域毒物,唯有方士可能持有。若指认方士涉案,势必惊动陛下。以当今陛下对方士的宠信......此事多半会不了了之。”
百奚瞪大眼睛,半晌才消化完这番话:“所以......”
“所以不如暗中查访。”蒙挚指尖轻叩案几,“待掌握真凭实据,再行擒拿。”
“可阿绾那丫头......”百奚迟疑道,“她曾刺伤过合元。”
“那是合元行为不端,她不过是自卫。”蒙挚冷笑,“我将人托付于你,你便是这般照看的?听闻营中校尉屡屡骚扰于她?”
百奚的脸涨得通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我特意吩咐张婆婆和李婆婆好生看顾,还定了规矩只许校尉以上将领才能进尚发司......”
“合元不正是校尉?”蒙挚冷笑一声,玄甲在烛光下泛着寒光,“阿绾虽只是个尚发司的小匠人,年纪尚轻,可那一手编发的手艺,便是咸阳宫里的梳头嬷嬷也未必比得上。更何况......”他顿了顿,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先前魏华一案,她也曾助我勘破关键。”
百奚颓然垂首,娃娃脸上尽是无奈:“罢,罢,都依你便是。”
“还有一事。”蒙挚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化作气音,“此番暴乱,陛下虽嘉奖你平乱有功,可你仔细想想,这五年来骊山大营暴乱频发,究竟是为何?”
百奚茫然抬头,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能为何?不过是那些刑徒苦役不堪劳役,聚众闹事......”
“果真如此?”蒙挚眸光一凛,“去岁三次暴乱,皆发生在陵墓西侧。今春两次,都在余方士勘测过的区域。此番暴乱前,合元是不是曾密报于你,发现苦役暗中串联,可还来不及细查就......”
百奚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被蒙挚这一提醒,他才猛然记起月前合元确实曾前来禀报,说发现苦役中有人暗中传递符节。
可那时他正忙着在咸阳府邸与骊山大营间往返,满心都是初得麟儿的喜悦,竟将这般重要的事抛在了脑后。
“你当真以为,这些暴乱都是偶然?”蒙挚的声音冷得像冰,指节在柏木案几上叩出沉闷的声响。
百奚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他攥紧的拳头松了又紧,指节泛白。
“话又说回来,若真是方士所为,目的何在?”蒙挚倾身向前,玄甲上的鎏金纹路在灯下流转,“眼下诸事未明,贸然公布中毒真相,岂不是打草惊蛇?”
百奚只觉得头晕目眩,思绪乱成一团。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你是我族兄,我自然站在你这边。“蒙挚微微眯起眼眸,声音忽然放缓,“若是想要风风光光地回咸阳,总该立下些实实在在的军功,你说是不是?陛下不是傻子,精明得很。他想知道的,必然会知道。如今这件事情,他也迟早会知道真相。但是,真相是什么?应该由我们先知道,对不对?”
这番话如惊雷般在百奚耳畔炸响,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这个年轻他数岁的族弟。
他一直以为蒙挚不过是仗着蒙恬的荫庇才得以执掌禁军,此刻才惊觉,这位冷面将军的心思之深,远非自己所能及。
烛火噼啪作响,在煞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终是垂下头,声音沙哑:“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