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之韵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她知道,这个问题,对任何一个这个时代的大师级工匠来说,都是一次灵魂的拷问。
许久,顾文珏终于动了。
他没有回答程之韵的问题,而是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轻轻触碰了一下图纸上那把“游标卡尺”的图样。
“炉子,不够热。”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铁,不够纯。”
他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原先的挫败和疲惫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热得吓人的光芒。
那是一个顶尖匠人,在看到毕生追求的巅峰时,被彻底点燃的火焰。
他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但他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去实现它。
程之韵的心,终于彻底落回了肚子里。她笑了,伸手将那张图纸仔细地卷好,郑重地交到他手里。
“炉子和铁都交给你,钱我来想办法。”
第二天,天刚破晓,小院的角落便再次叮当作响。
“文珏,你这是……”林颂宜端着早饭出来,看到这一幕,惊得差点把碗都掉了。
“风道要改,火膛要加深。”顾文珏头也不回地解释,手上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我要更高的温度。”
他不断地比对着那张工具图纸,又在地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草图,嘴里念念有词。
“风要从下面鼓,要更猛……”
“要封起来烧,不能让热气跑了……”
整个上午,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大嫂,南舟,明珠,今天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胡萝卜和冬笋,给我练熟了!”程之韵指着一堆新鲜蔬菜,“不用雕得多好,但每一片铜钱,每一个元宝,大小薄厚都要尽量一样!”
这是为王员外家的大寿订单做准备。她要让所有人都动起来,用忙碌冲淡弥漫在家里的不安。
临近中午,院门口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绸缎衣衫,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在赵七的引领下,一脸狐疑地走了进来。
正是王员外的管家。
王管家一进院子就皱起了眉头。这地方,泥土路,角落里叮叮当当的在盖什么怪东西,空气里还飘着一股烟火气。
他实在很难相信,那种一听名字就富贵逼人的大菜,会出自这种地方。
“哪位是……铺子的掌柜?”王管家捏着鼻子,语气里带着几分傲慢。
林颂宜有些紧张,刚要上前,程之韵却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擦了擦手,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不卑不亢。
“王管家,一路辛苦了。地方简陋,您多担待。”
“哼,确实简陋。”王管家毫不客气地环视一圈,“你们说的那道‘金玉满堂’,可别是吹牛的吧?我们员外家的大寿,要是出了岔子,你们这小铺子可担待不起。”
程之韵也不生气,只是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管家,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备了份小样,您亲自品鉴。”
在院中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套餐具。
当王管家看到那只青白瓷盘时,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
他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人,一眼就看出这盘子不是凡品。那色泽,那质地,温润如玉,比府里最好的瓷器似乎还要胜上几分。
他心里的轻视,收敛了些许。
这时,程之韵亲手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正是那道菜的微缩版。
王管家还没来得及细看,程之韵便拿起旁边小炉上滚沸的高汤,用勺子缓缓淋了上去。
一股浓郁至极的鲜香,混合着奇香籽独特的清气,瞬间爆开,直冲鼻腔。那清澈如水的汤汁,将所有金玉包裹,热气蒸腾,让整道菜都鲜活了起来。
王管家的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管家,请。”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枚元宝,送入口中。
胡萝卜的清甜,高汤的极致鲜美,瞬间在他味蕾上炸开。明明是素菜,却比他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鲜!而且那口感,脆嫩爽口,恰到好处。
他又夹起一片“铜钱”,同样是入口惊艳。
王管家放下了筷子,脸上的表情从震惊,慢慢变成了狂喜。
他可以想象,这样一道菜,在老夫人的寿宴上端出来,会是何等的惊艳四座,他这个管家,又会得到员外何等的夸奖。
“好,好菜!”他一拍大腿,“这道菜,我们府里要了!老夫人的寿宴,一共二十桌,每桌都要上!”
林颂宜和赵七都露出了喜色。
“不过……”王管家话锋一转,露出了商人的精明,“这道菜虽好,但毕竟都是些素菜,价钱上嘛……”
“王管家。”程之韵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话语却掷地有声,“这道菜,我们只卖三样东西。”
“哪三样?”
“第一独一无二的彩头。”程之韵指着盘中的金玉,“祝老夫人福寿绵长,金玉满堂。”
“第二天下无双的口味,这一点您已经尝过了。”
“第三…”程之韵轻轻敲了敲那只青白瓷盘,“只此一家的器皿,这道菜必须配我们的盘子,才能相得益彰。盘子我们只送用,不售卖。”
她开出了一个让林颂宜倒吸一口凉气的价格。
王管家果然跳了起来:“什么?这么贵!你还不如去抢钱!”
“管家说笑了。”程之韵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王员外家大办寿宴,求的是脸面,求的是独一份的新意。这个价钱,买一个让全镇都津津乐道的话题,您觉得,贵吗?”
王管家被噎住了。他看着那盘菜,又看看那只漂亮的瓷盘,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最终,他一咬牙。
“好!就这个价!但是,寿宴之前,这道菜,你们不能再卖给镇上任何一家!”
“成交。”
一笔巨额的定金,以银锭子的形式,沉甸甸地落在了程之韵的手里。
送走了喜不自胜的王管家,林颂宜和赵七还像在梦里一样。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赚到了他们过去想都不敢想的银子。
程之韵却没空高兴,她立刻将一锭最大的银子,拿到了院角。
顾文珏的身上满是烟灰,他搭建的那个新炉子,已经初具雏形,看起来像一个怪异的,被封死的土墩。
“够不够买最好的精铁和炭?”程之韵问。
顾文珏看了一眼那银子,却摇了摇头。
“买来的铁,不行。”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杂质太多,炼不出能做工具的钢。”
“那怎么办?”
顾文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转身,用铁钳从旁边一堆他这两天敲打出来的废铁块里,夹出了一块,扔进了新炉子的火膛。然后,他拉动了自己做出来的简易风箱。
随着空气被强行灌入,炉膛内的火焰猛地一窜,颜色由红转黄,再由黄转为刺眼的亮白色。整个土炉都发出嗡嗡的轰鸣,散发出惊人的热量。
一家人远远地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一炉火,从中午烧到了傍晚。
当炉火的颜色达到一个顶点时,顾文珏猛地停下了风箱。他用一根长长的铁钎,捅开炉子底部的一个小口。
一小股赤红色的,比岩浆还要璀璨的铁水,缓缓流淌了出来,落在预先准备好的沙模里。
随着铁水冷却,院子里的温度似乎都降了下来。
顾文珏沉默地等待着,直到那块新生的金属彻底变成暗红色。他用铁钳将其夹出,放在一块厚重的石砧上。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顾文珏举起了他那把最沉重的大铁锤,对准那块不过巴掌大小的金属,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当!!!”
火星四溅。
那清脆的回响,在小院上空久久不散。
顾文珏丢下铁锤,看着那块自己亲手炼出的,闪烁着暗光的粗钢,又回头看向程之韵。
“现在,可以做工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