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北声音响亮,言语之中的责备和鄙夷充斥在大殿每一个角落。
前面给穆晁定罪,晏北和沈太后同时施压,已经让人大气都不敢出。
此时晏北话锋一转,又从梁昭的罪行引向了御内防卫,那些脑子转得快的,已经当先把亮晶晶的目光投向前方了。
自从皇帝登基之后,原先高高在上的皇城司成了个普通衙门,皇宫大内的防卫全由禁军把守。
当年伴随皇帝南下江陵的几个亲近之人,都被安插进了禁军营中,除了靠近永福宫的西宫门由沈太后指定了人员把守,其余尽在皇帝掌握之中。
三司已经结了案,皇帝也已经发了话治罪。放在从前,晏北是不会再插言的。
但是这一次,晏北却白眉赤眼地把禁军防卫不力挑了出来,有了些不依不饶的意思,让那些职责上有所牵连的官员情不自禁地绷紧了背脊。
但是这案子当天夜里还是禁军总指挥高贺亲自参与抓捕的。事发之后,穆晁和梁昭在护城河畔城隍庙里密谋,脚下还有穿着太监服饰、挂着内务府龟符的尸体。不管太监是真是假,总归到如今,堂堂内务府掌事太监之一的俞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堂堂禁军副指挥使,皇帝的亲信,竟敢与外戚联手,在宫中暗杀掌权太监,如果不是禁军内部腐败,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这骂也挨得不冤。
高贺面红耳赤上前:“王爷申斥的是。臣有罪,自今日起,定当严加管教营内将士,如若再有疏漏,臣负荆请罪!”
高贺是先帝的人。不像梁昭,彻头彻尾就是皇帝的亲信。
但他这个人是死心眼,谁是皇帝他就为谁效忠。
在家人眼里,他当然就是个皇帝党。
沈奕从旁冷笑:“高将军好会避重就轻,梁昭联合他人在宫内犯事,你难道没有责任吗?
“此番你已难辞其咎,还等到下次再负荆请罪?
“说不定下次就是冲皇上下手了!”
如此落井下石一番,大殿里更加安静了,一股股冷气游弋在殿内各个角落。
事件上升到这种高度,就把皇帝给架起来了。
其实大家都能够看出来梁昭与穆晁勾结另有内情,不然不会只抓一个俞善。但是这个内情究竟是什么,至今也没有透露出来半分端倪。
而一旦扯到对皇帝图谋不轨,那皇帝是较真还是不较真?
较真的话,高贺也得被拿下来。他被拿下来,皇帝等于亲手折损一员大将。
不较真的话,皇权威严也要被人看低了。
高贺急道:“沈大人这是要明目张胆地攀诬在下吗?我高贺对皇上忠心耿耿,敢于以死明志!”
说完他就朝上方一拜:“既然今日臣被质疑一腔忠义,那臣宁可在此碰柱一死!”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把头冠取了下来。
皇帝沉声:“高将军!”
“高将军!……”
殿堂里许多武将也脱口失声。
沈太后看到这里,立刻看了一眼沈奕:“沈大人退下!由皇上决夺,你不要插嘴。”
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高贺侍候过先帝多年,当初拿下这禁军指挥使之职,乃是众望所归,岂是那么容易把他咬下来的?
穆晁被发配,穆家已经丢了人,又丢了脸。再逼迫高贺,皇帝不会坐视不理。
看了一眼旁侧的皇帝,她心底暗暗沉了一口气。
从前以为他软弱好拿捏,故而像这样的事情,她从来不会插手阻止沈奕出头,但有了上次他的针锋相对,沈太后也拿不准把他逼急了,他会用出什么样的手段来。
不过眼下玉玺还在她的手里,急什么呢?
月棠已经在盯着穆家了,万一她赢了呢?
没了穆家为他在朝堂顶着,他还有谁呢?
“靖阳王言之有理,”皇帝发话,“出了这样的事,禁军营是该好好整顿了。
“高贺,这次朕先不罚你,再出差错,就数罪并罚!”
高贺眼眶都红了,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气的,叩头谢恩,站起来。
皇帝说完,又转向晏北,语气缓了三分:“梁昭罪无可赦,朕已判斩立决。至于禁军营,就先让高将军治理一段时间看看。靖阳王以为如何?”
晏北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臣也相信这次纯属高将军有所疏忽而已,并非有意纵容。
“况且上次在抓捕的过程中,高将军极力配合,已可将功折过。
“只不过,臣也认为沈大人说得有道理,这一次只是内外勾结对付内务府的太监,下一次,谁知道又是针对谁呢?”
他看看皇帝又看看沈太后,“会是皇上?还是太后?还是……四皇子?”
听到四皇子,沈太后和皇帝的脸色同时变了变。
对于这些可能存在的危险,沈太后自己当然会有防备,可是四皇子还小,他还不到十岁呢!
哪怕身边侍卫众多,也难保没有一次疏漏。
况且从前先帝在世时,他还年幼,又排行最末,并没有来得及受到他父皇的栽培。加之后来他的存在对于沈太后和沈家又有了极为重要的意义,在过度呵护之下,他不像几个兄长那样端谨。
一旦他有个差池,那她自己努力得再多,到头来也是白费劲。
涉及四皇子的安危,她当然是紧张的。
另一边,皇帝也不自在。
当年他的皇位差一点就让四皇子给顶了,哪怕这几年他从来没把那个小孩放在眼里,彼此间有过利益冲突也是有目共睹的。
一旦四皇子有什么不测,他也要说不清。
他当了皇帝,落个心胸狭隘,不容手足的骂名也是极其不好的。
而且近期他的后宫之中有秘密。
梁昭都已经让穆家拉拢过去了,上次穆昶明显已经对他提前修缮宫廷起了疑心,若某时某日他再度勾结侍卫窥伺起了他的紫宸殿,秘密落到了穆昶手里,岂不是又让他拿住了把柄,可以用来死死地拿捏自己?
说到底,没有什么人是绝对忠心的。
可是,道理他都懂,眼下禁军营却动不得。
他静默片刻:“禁军侍卫乃是朕的亲兵。纵然此番有了错处,也不能因噎废食。朕反倒觉得,经此一事,更能够让他们加以警醒,提高警戒。”
他话说到这份上,晏北要是再坚持,就有些逾越了。
但晏北竟然没有再坚持:“皇上言之有理。”
皇帝被噎了一噎。
宫廷防卫护的是他皇帝一家的安全,晏北一再强调问责,这展示了为人臣子的忠心。
相反自己一再找理由为禁军开脱,倒显得他这个当皇帝的有几分不知好歹了。
人群里这时有人走出来:“皇上,臣附议王爷。当下的宫禁设防尽由禁军营掌控,的确结构单一,都不妨效仿当初先帝在时的做法。”
大家面面相觑。
先帝在时,那是端王执掌的皇城司执行宫禁,皇城司掌着四面宫门及外殿巡逻,内宫外围才由皇帝自己的禁军侍卫把守。
双重守护,自然不曾出问题。
皇帝的目光飞快的变了一变底色。
而在下方臣子之中立着的沈黎,此时也看了一眼晏北,然后朝着沈太后后方的帷幕看去。
沈宜珠就站在帷幕之后,沈太后为了她将来当皇后铺路,自己从旁听证之时,也让沈宜珠在幕后听着。
此刻她气息浮动,忍不住稍稍撩开一线帷幕,与沈黎对上了眼神。
距离与月棠的约定仅过两日,为了尽早地达成这一步,她这两夜都在绞尽脑汁地思索对策。
沈宜珠相信沈黎也是如此。
可凭沈太后的精明,哪有那么容易欺瞒她还不被发觉?
没想到今日一早,晏北就拿禁军营说起这事。
这一定是来自郡主的筹谋!
她就知道郡主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如果没有布局,郡主又怎么会把希望放在自己这样柔弱的内宅女子身上?
靖阳王在朝堂上对禁军防卫的指摘,就是亲手送给他们行事的梯子啊!
如今把守皇宫的几乎全是皇帝的人,按当前朝局,禁军侍卫要犯事,那只可能是冲着他们永福宫来!
四皇子就是沈太后的命根子,也是她此生所有的希望,禁军防卫不靠谱,沈太后就该是第一个着慌的人!
这就是她和沈黎攻破壁垒的要点!
她稳住心神,又透过缝隙与沈黎暗中比画了个手势,约定在永福宫外他们兄妹常见面说话的甬道里见面。
朝堂之上。
穆昶已经发话:“肃静!”
他飞快地看向晏北。
提到皇城司的官员,是兵部的一个主事。
过去三年,穆昶一直都在暗中盯着靖阳王府,毕竟他实力太强了。若他有意结党,可以说一呼百应。这无疑是个极大的隐患。
他相信褚家和沈家都是这么想的,暗中也是这么做的。
可是那三年里,不管谁家都没有抓到晏北结党的把柄。
他也不曾亲近在朝的任何一方党争势力中的人。
后来他和月棠走在一起,大家心里恼恨,也有防备,但不至于忌惮。一来从前父辈交好,二来月棠只是个手无实权的女子,别说他们往来,就算当真滚到了一起,那也不过是给人暗中多了一项谈资。
普天之下都知道,晏北没有兄弟,靖阳王府只有他能够掌管。
而月棠必须是要招赘撑起端王府的,这两人谁都不可能放弃现有利益谈婚论嫁。
所以,哪怕晏北屡次帮着月棠办事,穆昶恨归恨,并不认为他们能长久。
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晏北不但依然坚定地站在月棠一方,而且此次为他说话的竟然是兵部的人。
这说明,从来不愿意结党的晏北,在为月棠破例于朝堂之上强横地掀起波澜之后,又有了把手伸长的迹象了。
这是一个极其不妙的信号!
“既然是议论案情,就不要扯远了。”他冷冷地瞪视着先前发话的兵部主事,“难道皇上的决议还不够封住你们的嘴吗?你们这是要抗旨?!”
“臣不敢。”
兵部主事不得不跪下认罪。
左侧杯盏哐啷一响。
晏北慢条斯理地说道:“为朝廷分忧解难,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他也不过是尽职尽责说了句实话,太傅大人不认同就算了,何必大动肝火?
“反正,这次的案子,梁昭也是和你们穆家的人勾结犯事的。
“你想怎么样都行。”
一句话,变成了巴掌,拍在了穆昶脸上,扇得他脸色铁青。
同时让皇帝又再次噎了噎。
让那些正准备附和穆昶和一把稀泥的穆家党羽也立刻闭上了嘴巴。
但不出声的满朝文武,此时却像是吞进了苍蝇,神情更加奇怪起来。
帘幕后的沈太后看了看下方,站起来:“无事了就退朝吧。”
皇帝也沉沉地压下一口气,宣了一声:“散了吧。”
百官山呼恭送。
沈黎抬头看了看上方,随同人流折出殿中,随即赶往永福宫去和沈宜珠碰面。
沈太后自出了殿以后,神情便没有舒展过,路上也没有说话。
沈宜珠陪伴她回了宫,听从她的吩咐把心腹太监秦怀喊过来,顺口交代门口的宫女,说她去膳房炖汤,然后便半路拐到甬道上来。
“能看出姑母什么态度吗?”沈黎见面便问道。
沈宜珠摇头:“不过姑母传了秦怀,平时没有大事,不会在这个时候传他的。”
她攥着双手,稳了稳气息:“哥哥,靖阳王已经出马,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梁昭犯事摆在眼前,这并非你我促成,我们就算顺势而为,姑母也难以怀疑到我们另有用意。
“她为了四殿下,态度一定会松动的。”
沈黎点头:“所以咱们得趁热打铁,姑姑并非耳软之人,她如今打定主意韬光养晦,只等时机一到再抓皇上的把柄,用以拖延交还玉玺的时间。当下虽说有可能松动,可时间拖长,也恐生变。”
说到这里,他不觉又叹了口气。“只是我们如此,到底背叛了姑母的心意。她若知道,恐怕会……”
沈宜珠眸底也闪过一丝黯然。她咬了咬下唇,似下定决心:“哥哥放心便是,此事是我提起来的,如若将来姑母问罪,便由我来一力承担!”
“说什么傻话?我还有让你出头挡刀的道理?”
沈黎看了看天色,又下意识朝着城门出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不多说了。我这就去找父亲,此事由他出面更有胜算。”
说完拍拍她胳膊,快步走了出去。
沈宜珠深吸一口气,徒手印了印眼角,然后折回膳房,按照沈太后平日喜好的口味,仔仔细细地炖了一锅参肚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