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京城裹着层铅灰色的云,西北风像把钝刀,贴着南锣鼓巷的灰砖墙刮得人脖颈发疼。
可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还没化尽,胡同里就飘起了炒瓜子的焦香,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撞碎了寒气。
“崩——炒米花儿嘞!”随着这声悠长的吆喝,南锣鼓巷的热闹正式开场。
穿蓝布棉袄的年轻人支起铸铁的高压圆锅,锅柄缠着褪了色的黑布条。
他身后摞着三个草编的大蒲团,最上面压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时不时有金黄的米粒漏出来,引得路过的麻雀扑棱棱地跳。
年轻人一边往炉膛里添着劈柴,火苗“噼啪”窜起,映得他黧黑的脸上泛起红光,一边踩着生锈的风箱,“呼哧呼哧”的节奏和着他手腕转动的频率,把圆锅摇得滴溜溜转。
“快来看!要响啦!”
几个梳羊角辫的孩子攥着搪瓷缸子,脸蛋冻得通红,鼻尖挂着清涕,却死死守在铁锅三米开外。
他们的棉袄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补丁摞着补丁,有的还歪歪扭扭绣着先进个人的字样。
随着一声闷雷般的轰鸣,白雾裹着爆米花喷涌而出,在零下十几度的空气里凝成细小的冰晶。
孩子们尖叫着扑进云雾,蹲在青石板上捡拾散落的爆米花,沾着尘土也顾不上,塞进嘴里“咔嚓”嚼得直响。
不远处的巷子里的供销社门口排起了长队,玻璃橱窗里摆着搪瓷盆、暖水瓶,最显眼的位置还搁着两排印着喜鹊登梅的搪瓷缸。
穿军大衣的汉子裹紧围巾,缩着脖子直跺脚。
戴毛线帽的老太太从蓝布包袱里掏出皱巴巴的粮票,糖票,边数边念叨。
“来两斤富强粉,明儿好蒸馒头,再来半斤水果糖。”
柜台后的售货员是个梳着油光水滑大辫子的姑娘,戴着套袖,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闪着银光,她一边用算盘噼啪算账,一边扯着嗓子喊。
“下一位!买豆腐的往东边挪挪,别堵着门口!”
胡同口的空地上,三个扎红头绳的姑娘正踢毽子踢得热火朝天。
她们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露出里面补丁摞补丁的秋衣,脚上蹬着母亲纳的千层底棉鞋。
毽子是用铜钱和彩色鸡毛扎的,在空中翻飞如蝶。
“一、二、三……”
随着清脆的计数声,姑娘们忽而金鸡独立,忽而凌空飞脚,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在脸上,笑得露出豁了门牙的嘴。
路过的老辈儿忍不住摇头。
“疯丫头,当心把棉裤衩子踢破喽!”
跳皮筋的队伍更壮观,七八个女孩把两根红皮筋绷成三角形。
领头的女孩扎着歪歪扭扭的麻花辫,咬着嘴唇,眼睛盯着皮筋,嘴里唱着童谣。
“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
灵巧地蹦跳着,从脚踝高度跳到膝盖,再到腰间、脖子,最后踮着脚尖,把皮筋举过头顶。
旁边观看的女孩们跟着拍手应和,看着越来越高的橡皮筋,一个个眼中闪过羡慕的眼神。
从部队回来的李楠,看着熟悉的巷子,熟悉的环境,整个人的精神,都放松了下来。
面对孩子们好奇的目光,令人尴尬的是,这些孩子们,哪个是哪家的,在外面时间长了,她反而一个个都不认识。
笑着对盯着自己腹部的孩子们点了点头,李楠摸了摸已经有些鼓起的小腹,依旧走的健步如飞。
是的,她怀孕了,休产假来了。
去年春天结了婚,一直没动静,但在六月的时候,刘峰回了文工团一趟,这才有了。
作为一名入伍十几年的老兵,还是文工团的文艺兵,年龄大了,结婚要孩子也正常,但怀着身子,跳舞之类的剧烈动作肯定不行了。
休假回来待产,顺带过个年,团里的领导们,也能把安安心心,把心揣肚子里。
穿中山装的大爷推着二八自行车,后座绑着两捆大白菜,看见迎面走来的李楠,立刻停住了。
“哎呦,这不是小楠么,这几个月啦,没跟家里说今天回来么,我看你妈还在包饺子呢~?”
“赵大爷,快七个月了,回来休产假的,回来的匆忙,没打电话跟我妈说~!”
身子骨依旧健硕的赵大爷,赶忙把自行车一搬,几家都在前院,怎么说也算打小看着李楠长大的,立马把跳皮筋的孩子们给赶到一旁。
“你这孩子,这些年在外头也不容易呐~!”
……,归家的人,不止一个。
红星小区南区,买完菜,挎着篮子的安杰,行色匆匆的从小区外头回来,直接撞上了楼上三零二室住着的的老太太。
“安杰呐,你这一年到头也不容易,男人我看怎么两年没回来了,这眼瞅着又快过年了,连个信都没回么~?”
老太太怀里抱着个油纸包,看着被围巾裹的严严实实的安杰,认了出来后,两个人并排往十五号楼走去。
安杰望着楼群间灰蒙蒙的天空,心情也差不多灰蒙蒙的,如果是平常的闲聊,她内心还能撑得住,但涉及到两年未见的江德福,心脏就有些难受。
七七年送江德福上火车的场景突然清晰起来,他军大衣口袋里还揣着她塞的冻疮膏,这眼瞅着又是过年,这回到海军的江德福,还不如继续驻厂呢,现在连个能联系到的地方都没有。
“作为部队家属,那我们只能理解,是不是,张大妈,反正孩子也大了,热热闹闹就过去了,您这买的什么?”
擦了擦鼻涕,安杰强忍着内心的酸楚,表现出一副没多大关系的样子,跟老太太唠了起来。
“供销社新进的冰糖,准备给孩子熬梨汤,他嗓子不行,冬天容易咳嗽,来,给你抓一把,给孩子甜甜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哈出的白气在空中交织成团,作为军属,心底有多苦,只有安杰自己清楚。
日头西斜时,红星小区门口,那热闹更盛了。
挑着扁担卖糖葫芦的年轻人扯开嗓子,“哎——冰糖葫芦嘞,又大又甜的红果儿!”
竹签上串着的糖葫芦裹着晶莹的糖衣,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合作社卖糖炒栗子的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焦香混着糖霜的甜腻钻进人鼻子里。
几个戴红领巾的孩子攥着五分钱,眼巴巴地望着摊位,被家长拽着胳膊往家走,还一步三回头。
各家各户烧饭的烟雾从厨房外袅袅升起,混着煤球燃烧的气味,给小区披上了层朦胧的纱。
时间点一到,家长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此起彼伏。
“小康,快回来,回来吃饭了!”
“小芳,手洗干净再上桌!”
一股充满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穿越小区大门的江德福,感觉还有些难以想象,以往那十年,哪有今天这般热热闹闹,卖手写春联的,卖爆竹的,还有骑着三轮车,卖书的,都摆到了大门外一百多米。
恍惚想起七七年匆匆离开时,小区大门口,下班后连那些菜摊,白天的油条摊,可都不给摆了,转眼,两年过去,比以往人更多了。
单元门口的梧桐树苗竟长到碗口粗了,隔壁一零一室的窗户玻璃上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爸!”
突兀喊声突然炸响,穿着军大衣的江德福缓缓转过身子。。
二十岁的江卫国,从楼道里冲出来,连脖子上的围巾都掉在了地面,都尚未察觉到。
看着父亲的背影,他就认出来了,那站姿,没有旁人,两年没见的大小伙子,站在门口,怔怔的看着父亲的那张脸颊。
“卫国,又长高了~!”
“妈,爸回来了~!”
听到门外的声音,一零二室,顿时乱作一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