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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未成灰败的脸上骤然泛起一丝光华,他展颜合十,声音虽虚弱却透着洞彻的明悟:“善哉!大师以无上愿力、步步叩首,终是感通天地,叩开了天门。那门户之后,必是此局最终的归宿——娑婆世界!”

“娑婆世界?”南宫破剑眉微蹙,“那是什么去处?”

“此乃佛家语,”南宫未成目光悠远,仿佛已穿透重重石壁,“意指我佛如来所教化的三千大千世界。此界众生,沉沦十恶,却堪于忍受诸般苦恼而不肯出离,是为三恶五趣杂会之所。”他缓缓转向那幽深的通道,续道,“若老衲所料不差,那关系天下气运的传国玉玺,定然就安置在这梵音洞最后一重玄关:娑婆世界之内。呵呵,普完洞主终究心存慈悲,未曾将我等彻底置于死地,仍留下这条需以愿力方能开启的朝天之路。倘若当初我们一味强闯硬攻,反而永世无通。”

当下,南宫破搀扶起虚脱的阿岐那,南宫未成也勉力支撑起身。正欲举步,南宫未成忽又驻足,回望蜷缩在阴影里的田尔耕,叹息道:“我佛慈悲,不舍任一众生。将他……也带走吧。”

南宫破心中一沉。他深知若让田尔耕活着出去,南宫世家必将永无宁日。然而父命难违,他终究还是走到那失魂落魄的锦衣卫身旁。田尔耕兀自喃喃自语,对南宫破的呼唤半信半疑,眼神涣散,形同梦游。

众人循阿岐那来路,历石阶曲折上行,果然在尽头见一道低矮石门,门扉半掩,内有幽光浮动,那缥缈梵音愈发清晰,似在召唤。南宫破当先探路,推开门,谨慎前行十数步,眼前豁然洞开,竟是踏入了一处极为开阔的圆形石室。

他举灯四照,油灯光晕昏黄,仅能照亮身周丈许之地,再往外便是深沉的黑暗,仿佛能吞噬光线。南宫未成身怀少林罗汉功,目力超常,能于暗中视物,凝神望去,隐约见得石室正面极远处似有庞然巨物盘踞。

众人缓步趋近,直至身前出现层层升高的台阶,其上密密麻麻排满青铜烛台,形制古拙,寂静无声。南宫破将手中油灯焰苗凑近正中一支巨烛,意图借光。灯焰甫一触及烛芯,那烛火先是微弱一闪,随即猛地爆长,窜起尺余高的火舌!更有无数炽白火星如金蛇狂舞,四散飞溅!

三人皆以为触发了什么厉害机关,虽早有戒备,但这变故实在猝不及防,火星已如急雨般溅落身上。然而预想中的痛楚并未到来,火星触体即灭,只余一点微温。更奇的是,溅落旁边烛台的火星,竟一沾即着,点燃灯芯后,同样爆射出更多火星,引燃更远处的香烛。

如此星火燎原,连锁反应,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众人眼前已是一片光海!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无数灯烛次第燃亮,煌煌赫赫,将整座石室照得如同白昼。骤然爆发的强光刺得三人双目生疼,急忙后退数步,运功护住周身,凝神以待可能的凶险。

待心神稍定,方能细看这石室全貌。只见正面高处,一座巨大的莲花宝座之上,端坐着一尊丈六金身如来法像。佛祖眼帘半垂,面容慈悲而威严,正俯视着下方芸芸众生。此刻万千烛光映照其上,金身反射出万道毫光,形成一轮轮炫目的光晕,庄严神圣,令人不敢逼视。佛像胸前开有一处佛龛,内供一尊人身鸟面、姿态翩然的梵音鸟玉雕。那一直萦绕耳边的空灵梵唱,此刻听来,正是从此玉鸟口中悠悠传出。

石室呈完美的圆拱之型,穹顶高远,如苍穹覆盖。整个拱壁与穹顶之上,绘满了绚丽辉煌的壁画,色彩斑斓,灿若云霞锦缎。细看之下,壁上绘有无数微小人物,他们相互践踏,以背为梯,层层叠叠,向上攀爬。这些小人形貌各异,表情或嗔怒,或痴迷,或狂喜,或悲戚,大多呈现出一副争先恐后、唯恐落后的挣扎之态,爬得高的将同类踩在脚下,爬得低的只能沦为他人垫脚之石,构成一幅残酷而真实的众生浮世绘。

穹顶最高处,则绘有梵天起舞,湿婆执剑,神女飞天衣带飘扬,青云缭绕其间。画工精湛绝伦,人物姿态灵动,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壁而出。

再看脚下地面,竟也以彩石镶嵌,刻画着欲海波涛。只见墨色浪潮翻涌不息,其中亦有无数微小人影在挣扎呼号,表情痛苦万状。凝神久视,这些地面上的小人仿佛也活了过来,相互拉扯践踏,甚至要攀附着观者的腿脚爬将上来。

阿岐那目光扫过壁上攀爬的众生,又瞥见脚下欲海的沉沦,心中方觉震撼,忽感那壁画生出一股无可抗拒的吸力,天旋地转之间,已将他心神彻底扯入另一个幻渺世界。

四周氤氲紫气弥漫,缥缈似幻,不辨东西。忽见一天穹巨人踏破紫雾而来,身量之高,顶天立地,更不答话,攘臂揎拳,挟带着风雷之势便向阿岐那当头砸下!

阿岐那惊骇中侧身避过这开山裂石的一拳,正欲喝问对方为何无故出手,却猛然发现,这巨人的面容、衣着,竟与自己一般无二,唯是身形放大了数十倍!他又惊又怒,喝道:“你是何人?!”那巨人竟如空谷回声,亦道:“你是何人?!”阿岐那气急:“蠢驴!是我先问你,为何学我说话?!”那巨人也丝毫不让,以同样的语气回敬:“蠢驴!是我先问你,为何学我说话?!”

阿岐那怒火攻心,不再多言,雨点般的拳头已向巨人倾泻而去,使的正是他浸淫多年的看家本领——三根本金刚拳。谁知那巨人不闪不避,竟以一模一样的拳法迎击!这熟极而流的招式在巨人手中施展出来,不仅更快更狠,力道更是刚猛无俦,重逾千钧。阿岐那顿觉压力如山,先前攻势尽数被压制,转眼间只剩下苦苦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片刻,阿岐那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筋骨欲裂,忙虚晃一招跃开,喘息道:“住手!你究竟是谁?何以如此戏耍于我?”

那巨人收拳而立,声如洪钟:“我即是你心中之魔王,时刻盘踞你心,你何必明知故问?”

阿岐那强忍剧痛,又道:“你的拳法……何以如此厉害?”

巨人冷笑:“皆因你心中之魔障忒重,我自然厉害!”话音未落,又挥拳攻来。阿岐那劲力远不及对方,连赖以护身的般若盘陀功也难以凝聚,只得仍以拳术勉强相抗,自然处处受制,伤痕累累。那巨人却毫无罢手之意,口中更念念有词:“真如自性是真佛,邪见三毒是魔王。邪迷之时魔在舍,正见之时佛在堂。性中邪见三毒生,即是魔王来住舍。正见自除三毒心,魔变成佛真无假……”

不知苦斗了多久,阿岐那早已精疲力竭,气血衰败,终于软瘫在地,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已失去,只得口中断续呼救:“救……救命……”

那巨人俯视着他,声调漠然如亘古寒冰:“心生,则种种魔生;心灭,则种种魔灭。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除你之外,无人可救,亦无人能救。”

此言如暮鼓晨钟,轰然撞入阿岐那濒临混沌的识海。刹那间,他回想起毕生过往,种种争强好胜,行事偏激,原来皆因自己内心深处贪、嗔、痴三毒炽盛,好胜之心远超常人,却始终不自知、不约束,以致心魔日渐壮大,终至反噬自身。说来也奇,他这悔恨之念一起,那巨人拳上的力道竟随之减弱一分;若他心生动摇,魔障复萌,那拳力便立刻复炽。此消彼长,循环不休,全系于他一心之转念。

南宫未成甫一定神,便察觉壁上画卷似有妖异——一股无形吸力如蛛网般缠绕心神。他急运少林罗汉功相抗,双目紧闭,不敢再看。奈何那壁画仿佛生有魔力,牵引着他的视线,终是忍不住又瞥了一眼。

这一瞥,竟如坠轮回。

恍惚间,但见自己身着玄黑衮冕,九龙盘绕,高坐于金漆雕龙御座之上。下方丹墀跪伏文武百官,山呼万岁之声震彻殿宇。他明知是幻,却甘愿沉溺,随口道了句:“众卿平身。”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带着连他自己都陌生的威严。

朝会依礼而行,殿头官高喝:“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话音未落,左班中闪出一位玉带金鱼的兵部尚书,俯伏阶前,声音颤抖:“臣连日接获边关八百里加急,镇边总兵卜赤拥兵作乱,已建国号‘魏’,自称……自称大兴皇帝!”

“什么?”南宫未成拍案而起,龙袍袖口金线闪烁,“乱臣贼子,安敢如此!”他正要下旨调兵平叛,忽见殿外一名内侍连滚爬爬闯入,面无人色:“启奏陛下!反贼卜赤兵分四路,已……已攻破京师九门!皇城外围尽是叛军旗号!”

朝堂顿时炸开锅。文臣武将或主死战,或倡议和,争吵不休。南宫未成血脉偾张,朗声道:“我蒙古勇士,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朕要亲率禁军,与卜贼决一死战!”数位老臣当即扑跪在地,以头抢地,血染丹墀,哭谏道:“陛下身系社稷,万不可涉险!大势已去,唯有……唯有结城下之盟啊!”

“朕是天子!”南宫未成勃然大怒,衮服上金龙似要腾空而起,“尔等竟敢抗旨?”

“陛下三思!”“请皇上收回成命!”哀求声此起彼伏。

他愤然拂袖步下丹墀,几位大臣竟膝行上前抱住龙腿,涕泪交加。正纠缠间,又闻急报:“叛军已攻破午门!”喊杀声由远及近,清晰可闻。方才还苦苦劝谏的臣子中,竟有人转身高呼:“迎立新主!”朝堂瞬间乱作一团。

南宫未成目眦欲裂,一拳将最近的反叛者打得颅裂而亡。鲜血溅上龙袍,更激起群臣惊恐:“暴君无道,天怒人怨!我等早该反了!”霎时间,无数刀斧手拥入大殿,铁甲铿锵。当中一员大将金甲红袍,正是卜赤,长剑遥指:“昏君!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朕待你恩重如山……”南宫未成声音嘶哑。

卜赤纵声狂笑:“皇位只有一个!我不反你,如何君临天下?”叛军押上皇室亲眷,刀光闪处,血溅玉阶。他眼睁睁看见爱子破败倒在血泊中,肝胆俱碎:“皇儿!是父皇害了你!”

“杀!”卜赤一声令下,叛军如潮水涌来。南宫未成徒手相搏,起初尚能仗着武功击倒数人,奈何乱刀如林,渐渐力不从心。弥留之际,他恍惚想道:“若朕只是寻常百姓……此刻该是含饴弄孙,安享天伦……”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却比任何刀剑更锋利,直刺心扉。

田尔耕目光游移,忽被壁上一幅地狱变相图攫住心神——但见刀山火海、油鼎沸镬,无数罪囚哀嚎挣扎,其状惨烈惊心。他尚未来得及移开视线,便觉脚下一空,整个人直坠而下,耳边风声呼啸,仿佛正落入万丈深渊。

正惊恐万状之际,忽觉两条冰冷手臂将他稳稳接住。定睛一看,左边一个面如黑炭,帽书“天下太平”;右边一个脸似白纸,帽书“一见生财”。不是那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又是谁?田尔耕顿时魂飞魄散,嘶声狂呼:“有鬼!有鬼啊!”

黑无常阴恻恻道:“不错,你已成了鬼。”

白无常甩着长舌接口:“人人都有这一遭,躲不过的。”

二鬼一左一右挟住他,不由分说往前行去。但见脚下奈何桥摇摇欲坠,桥下血河翻涌;望乡台上鬼影幢幢,哭嚎不绝。前方一座城池隐在浓重黑雾中,哀泣之声随风飘来,令人毛骨悚然。

田尔耕颤声问道:“这……这是何处?”

白无常冷笑:“枉死城三字写得明明白白,你看不见么?”

田尔耕虽双腿发软,仍强自挺胸喝道:“本官乃锦衣卫指挥使!上至阁老尚书,下至草民百姓,哪个不怕我三分?速速放我回去,否则调遣大军,踏平你这鬼城!”

黑白无常相视怪笑,长舌颤动:“便是皇帝老儿到了此地,也要归俺兄弟管辖。”

黑无常扯动勾魂索:“休与他啰嗦,大王还等着交差。”

田尔耕空有一身武功,被那勾魂索缚住,竟是半点施展不得。进了枉死城,但见阴风惨惨,无数罪囚披枷带锁,在刀山火海间哀嚎翻滚。牛头马面持叉往来,夜叉恶鬼挥鞭叱骂,更有罪人被投入油锅,惨叫声撕心裂肺。

行至一处,忽见三鬼按倒一名官员,一鬼端来沸腾金汁,强行灌入其口。那官员口鼻冒烟,浑身抽搐,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黑无常道:“瞧见了?这便是贪官严嵩的下场。他生前贪得无厌,死后便罚他饮这熔金之水——贪了多少,便灌多少。”

田尔耕看得心胆俱裂,那点官威早抛到九霄云外。

来到森罗殿上,只见阎王端坐正中,面如生铁,目似铜铃。判官手持生死簿,鬼曹各持刑具,皆怒目而视。

田尔耕双膝一软,“扑通”跪倒。

阎王声如雷霆:“田尔耕,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田尔耕连连叩首,“下官不该枉杀无辜,草菅人命……”

阎王微微颔首:“既肯伏法认罪,便给你一个自新之机。若许你转世投胎,愿做人,还是做畜?”

田尔耕急道:“自然做人!”

“好。”阎王沉声道,“但须先偿清此生业债。若现世无法清偿,来世便要做牲畜偿还。”随即命鬼差提解冤主。不过片刻,殿上竟聚集二三百人,个个手持匕首——有被他屠戮的白莲教徒,有遭他构陷致死的同僚刘侨,还有汪文言、万燝、杨涟等忠良。众人目眦欲裂,恨意滔天。

阎王道:“这些冤魂滞留地府,日夜哭诉,非要食你肉、寝你皮方可超生。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此乃天道。今日让他们各刺一刀,宿债便算两清。”

冤魂们排成长队,依次上前。匕首刺入皮肉的剧痛让田尔耕惨叫不止,有人边刺边骂:“田尔耕!你也有今日!”“报应!这都是报应!”更有愤恨难平者吐唾挥拳,被鬼差急忙拦下。

待到全身插满匕首,再无下刀之处,执法鬼曹高声叫停。剩余数十冤魂举匕哭喊:“我等冤屈未雪!”

阎王叹道:“田尔耕,你业债太重,现世难偿。为平众怒,判你来世为猪,任人宰割,以续业报。”

牛头马面当即押他前往轮回门,奋力一推。天旋地转间,忽闻人声欢叫:“娘子快来看!老母猪下崽了!”

田尔耕睁眼望去,只见自己躺在臭秽猪圈中,一个老农拍手庆贺,农妇眉开眼笑。又听老农道:“这小猪崽喂到年关,能长三四百斤。宰了卖肉,今年能过个肥年了!”

田尔耕悲鸣不已,悔恨如潮水涌来——早知今日,当初掌生杀大权时,何不少造些杀孽?

不知何时,圆室中竟又多了一人,正是“关东神鹰”完颜洪光。

原来他赶到香樟林时,正撞见铲平帮众人守在梵音洞外。他心念电转,料定岳少冲等人已抢先入洞,生怕传国玉玺被人夺去,当即命哈巴图缠住姜公钓等人,自己独闯梵音洞。恰逢岳少冲与空乘破解机关,开启“众生之门”,他趁石门未闭之际悄然尾随。

行至“观心之墙”前,他隐在暗处,见空乘对岳少冲郑重叮嘱:“足不止步,目不邪视。眼观鼻,鼻问心,心空万虑。”岳少冲依言而行,随空乘快步穿过通道,两人身影竟如水纹般荡漾消散。

完颜洪光正自惊疑,对面石壁竟映出他自己的身影,栩栩如生。他暗叫一声“有鬼”,猛然想起空乘所言,忙收摄心神,屏息静虑。说来也奇,只要心念一空,对面人影便随之消散;杂念稍起,那人影便再度浮现。他素日与密宗喇嘛谈经论道,这息心静虑的功夫倒也难他不倒。只是前方虚实莫测,如此直闯过去,无异于以身犯险。然情势紧迫,不容他多想,当即凝神定志,快步穿过通道。

待他定睛再看,已置身于一间宏伟的圆室之中。目光所及,南宫破、阿岐那、田尔耕皆在室内,另有一黑衣老僧,气度沉凝,似是少林方丈同苦。游目四顾,但见金身如来宝相庄严,万点烛火煌煌辉映,四周壁画瑰丽奇幻,一股正大庄严而又诡秘莫测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正为这景象所慑,忽觉壁上画卷生出一股无形吸力,竟欲将他的心神扯入其中。完颜洪光急运玄功,收摄心神相抗。便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佛像腿上一物——一个紫檀锦盒,心中不由一喜。

岂料这一念生喜,立时天旋地转!

周围景象如水波般荡漾幻化,待他回过神来,竟已置身于无边瀚海中的一座荒岛之上。咸湿的海风扑面,脚下是粗糙的砂石。

正惊疑间,草丛中忽地跳出几个披麻跣足的野人,拥到他面前嚷道:“岛主!汉人在对岸烤炙番薯,香风阵阵飘来,兄弟们都馋得流涎水了!”

完颜洪光一怔:“什么汉人?什么番薯?”

众野人不由分说,拉着他奔至岸边,指着对面喊道:“岛主您看!”

放眼望去,数十丈外另有一座岛屿,方圆约十里,比脚下这座大了数倍。岛上草木丰茂,隐约可见牛羊成群。十余名岛民临岸设灶,正在烤制食物,另有数人围坐歌舞,欢声笑语随风飘来。

完颜洪光环顾自身所处的荒岛,但见礁石嶙峋,土地贫瘠,不禁怒从心起:“同在一片蓝天下,凭什么汉人锦衣玉食,我等却要披麻跣足,茹毛饮血?”

身旁一人低声道:“岛主,若能占了那座宝岛……”

完颜洪光目光一凛,见对岸汉人果然个个身形文弱,不由冷笑道:“我身为一岛之主,自当为族人谋福祉。这些汉人骨格软弱,虽人多又有何用?”当即挑选族中精壮,斩木为旗,结草为舟,日夜操练攻战之术。

对岸汉人察觉异动,也开始垒石挖壕,构筑工事。待到时机成熟,完颜洪光趁夜发兵渡海,挥师强攻。汉人据险死守,飞石如雨。两族从夜战至天明,又从天明杀到黑夜,海滩上尸横遍地,鲜血将海水染成暗红。

经此血战,女真人终于攻占汉岛,岛上汉人无一幸免,而女真人也仅剩十余人幸存。

完颜洪光提刀四顾,仰天长笑:“太阳所照之处,皆是我女真人牧马之地!”

正欲大开筵宴庆贺胜利,派出的族人却仓皇来报:“岛上的牛羊尽被毒毙,粮仓也已焚毁,无一粒存粮!”

完颜洪光切齿痛恨:“汉人可恨,宁肯毁尽也不留分毫!”只得命族人捕鱼猎鸟度日。谁知众人面面相觑,涩声道:“连日征战,捕猎的本领……早已忘光了。”

完颜洪光这才惊觉事态严重——他们既不会耕作,又忘了渔猎,坐守孤岛,唯有等死。

此后数日,幸存者先是分食死尸,待尸体腐败后便以淡水度日。不久,有人饿毙,有人跳海,更有人兽性大发,开始残食同类……眼看就要族灭种绝。

完颜洪光不甘坐以待毙,结筏出海,企图寻觅生机。在海上漂泊七日七夜,不见陆地,连归路也迷失了。又挣扎数日,他筋疲力尽地瘫在筏上,望着茫茫大海悲叹:“苍天何其不公,竟无我完颜洪光立锥之地!”

回想当初,若不与汉人启衅,固守荒岛尚能安身,甚至可用渔获与汉人交易布匹米粮,两相得利。如今两族相争,竟落得同归于尽……

正当他悔恨交加之际,忽见海面裂开一道巨浪,一条狰狞巨鲨张着血盆大口,朝他疾冲而来!

他吓得面如土色,欲要闪避,周身却如被梦魇镇住,明明神志清醒,竟是动弹不得分毫。

当少冲与空乘大师步入圆室时,眼前景象令他们屏息,但他们一个胸怀坦荡,一个光风霁月,临此妙境,如登极乐;空乘大师目光澄澈,面对满室瑰丽壁画与庄严佛像,显露出对宝相庄严的由衷赞叹。却见室中数人如泥塑木偶般僵立,面上凝结着各异的神情:田尔耕满脸惊惧,冷汗涔涔;完颜洪光双目圆睁,似在挣扎;南宫未成眉宇间尽是痛苦挣扎;而阿岐那与南宫破则神色迷离,如陷深梦。

少冲眼尖,一眼瞥见佛像腿上的锦盒。他当即整衣肃容,向佛像恭恭敬敬拜了三拜,随即身形轻展,如飞燕掠空,一沾即回,手中已捧着那个紫檀锦盒。

“大师,此物当如何处置?“少冲捧着锦盒问道。

空乘微微颔首:“且先确认是否传国玉玺。“

少冲谨慎地将锦盒置于地上,退开三丈,指间一枚铜钱破空而出,“叮“的一声轻响,盒盖应声弹开,露出内里黄绫包裹。他这才上前,小心翼翼地解开层层绵绫,终于现出一方晶莹剔透的玉玺。玺身六寸见方,高约七寸,蟠龙盘踞为纽,一角缺损处镶着黄金。翻过印面,八个鸟篆文字赫然在目,少冲端详许久,却一字不识,只得疑惑地望向空乘。

空乘凝目细观,缓缓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确是传国玉玺无疑。“

少冲轻抚玉玺,感慨万千:“多少人为此物争得头破血流,却无一人能将其带进坟墓,反倒招致亡国杀身之祸。“

“宝物虽重,终究不过一器耳。“空乘语重心长,“若德不配位,纵有山河之险、疆土之富,终将拱手让人。秦皇制此玉玺,指望传之万世,岂料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传至二世便告覆亡。得失之间,是连年战火,生灵涂炭。可又有几人明白,得天下在民心,失天下在民心,与这方玉玺何干?“

他示意少冲收起玉玺,随即袍袖轻拂,在南宫未成等人身上各推一掌。五人如梦初醒,浑身一震,面上皆浮现恍然与愧色。

空乘温言道:“不想诸位竟为壁画所迷,倒是老衲疏忽了。“

阿岐那合十长叹:“贫僧曾立誓穷尽诸般神通,好胜之心远胜常人。今日大梦初醒,方知执迷。神通第一的目犍连尊者终被外道所害,比丘尼中神通第一的莲花色亦难逃劫数。可见纵有通天之能,也逃不过自身因果。“

南宫未成颔首称是:“神通非究竟解脱之道。佛祖教诲:须依于净戒,住于慈悲。不知大师日后有何打算?“

“贫僧愿终生埋首经卷,不复过问世事。“阿岐那言辞恳切,“少林佛法精深,他日定当登门求教。“

南宫未成面露惭色:“惭愧!佛说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乃人生七苦。老衲法号'同苦',一生却未能超脱。白日念佛,夜里做鬼,实在痛苦万分。此番梵音洞历劫,几度死里逃生,方悟雄图霸业,不过大梦一场。“

空乘赞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方丈能放下执念,实乃苍生之幸。“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南宫未成黯然长叹,“害了这许多人,余生唯受良心责罚罢了。“说罢转身欲去。

南宫破急步追上:“父亲!“

南宫未成驻足回望,目光中满是慈爱与悔恨:“孩儿,为父双手沾满鲜血,连你娘亲也因我而死。数十年来,为这玉玺痴狂,从未安眠,已成无情无义之怪物。为争这无用之物,丢弃了最可贵之本心。你本可逍遥度日,为父却将重担压于你身,令你失却挚友亲朋,险些命丧天坛峰。“

他轻抚南宫破肩头,语重心长:“为父一生已毁,不愿再累你。此后愿寻一无人相识之处,行善赎罪,了此残生。你当自择前路,切记:功名愈重,担当愈沉。若力不能及,执着徒然,妄求不该。倘若做个寻常百姓更得自在,那便做个寻常百姓罢。“

言毕,他向众人合十一礼,与阿岐那并肩而出,飘然远去。南宫破虽与生父方才相认,心中万般不舍,仍快步追出洞去,盼能劝父回心。

空乘目送众人离去,合十诵偈:“扪空追响,劳汝心神。梦觉觉非,竟有何事!“

少冲望着南宫未成远去的背影,大感诧异其转变之巨,不禁将目光转向呆立原地的田尔耕。

田尔耕浑身剧颤,虚汗如瀑,忽然从画壁幻境中挣脱出来。他双目赤红,双臂狂舞,道道凌厉气劲不受控制地从周身穴道迸射而出,将室内法器击得七零八落。

少冲凝神细观,见他面部、颈项数处经络如蚯蚓般鼓胀蠕动,四肢躯干扭曲成诡异角度,立时明了他体内必有数股异种真气在疯狂冲撞。当即欺身而上,一掌按在他气海穴上,暂阻其真气运行,随即运指如风,连封他周身十八处大穴。又将一股精纯平和的快活真气缓缓注入,循其七经八脉游走一周。

这一探之下,少冲暗自心惊。田尔耕体内一股真气尤为凶戾,时而逆冲经脉,时而猛撞关窍,如困兽般难以驯服。他只得运起十成功力,将其强行逼回气海深处。

约莫一盏茶工夫,田尔耕面上赤红渐退,扭曲的肢体也恢复如常。他睁开双眼,见是少冲出手相救,面上愧色更浓:“田某坏事做尽,好人杀绝,你......为何还要救我?“

少冲收掌退开,淡然道:“非是我要救你,是空乘大师慈悲为怀。大师不忍见你走火入魔而亡,可惜他不通武功,这才由我代为出手。“

田尔耕苦笑连连,声音嘶哑:“想不到我田尔耕一生追逐权势武功,习那吸星魔功,将旁人苦练数十载的功力据为己有,到头来却反受其害......这些年来所吸真气良莠不齐,始终不能融会贯通。虽强行压制,却时时反噬,令我痛不欲生。“他长叹一声,“早想金盆洗手,寻医问药,奈何既入魏阉门下,便再无回头之路。纵使魏忠贤肯放我走,正道武林又岂能饶我?田某做梦也不曾想到,今日相救的,竟会是你。“

空乘缓步上前,温言道:“娑婆世界,本就是缺憾不得圆满。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活在这世间便要受苦。而这'苦'字,未必立时便能体会;即便体会了,也未必就能解脱。看破的,未必忍得过;忍得过的,却又放不下。放不下,便不得自在。苦海无边,回头无岸。真正能让人自在的,总是发自本心。所以岸不用回头去看,岸,无时不在。“他目露慈悲,继续道:“古灵神赞禅师有偈云:'蝇爱寻光纸上钻,不能透过几多难。忽然撞着来时路,始信平生被眼瞒。'世人总在寻觅来路,唯恐失了本真,却往往陷入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境地。“

田尔耕闻言,面上忽现恍然之色,一抹释然的微笑渐渐漾开:“我明白了......何必外求医者?医者,原就在我自己心中。“说罢闭目凝神,体内突然爆出连串脆响,强劲气机几乎将衣衫震碎。待爆响过后,他浑身虚脱般软倒在地——竟是自散了毕生功力。往日视若性命的内力,如今已成祸患,唯有彻底舍弃,方能永绝后患。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跪在空乘面前,诚心恳求:“大师慈悲!弟子已亲历地狱之苦,愿大开斋筵,恭请大师建水陆道场,拜梁皇宝忏,超度那些枉死冤魂,消减弟子罪业。“

空乘轻轻摇头:“斋筵虽盛,道场虽宏,若心不虔诚,终是徒劳。“

田尔耕急道:“弟子愿请佛道二圣,设立斋醮,救度亡魂,大师为何说无用?“

“二教虽以救苦为心,悯念地狱众生,设此斋醮仪轨,然这些终究是皮毛外相。“空乘目光深邃,“其中精微奥妙,岂在几卷经文之上?若以为诵几句残篇,便能超度亡魂,解脱沉冤,岂不是水中捞月?“

田尔耕顿首再拜:“大师教诲的是。弟子此番确是真心忏悔,望大师慈悲救度。“

空乘伸手虚扶,田尔耕顿觉一股柔和力道将他托起。“愧悔二字,实是我等去恶从善之门,起死回生之路。你既已醒悟,且先起身说话。“

少冲眼见连田尔耕这般穷凶极恶之徒竟也能幡然悔悟,心中震撼难言。他转首望向完颜洪光,将手中锦盒略举,问道:“完颜堡主,这玉玺,你还要么?”

完颜洪光如避蛇蝎般连退数步,连连摆手:“少侠莫要害我!”见少冲确无相争之意,这才定下心神,朝空乘深施一礼,慨然道:“所谓争霸天下,混一宇内,终究免不了杀伐征战。到头来民生凋敝,天怒人怨,纵得天下,也不过是个独夫。”他长叹一声,目光悠远,“人生百年,疆土再广,葬身之所不过方丈之地。赤条条来去,什么也带不走。”此后他返回满洲,力劝皇太极化干戈为玉帛,与明廷修好。未果后,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关东神鹰“便从此隐遁山林,再不过问江湖朝堂之事。

少冲抓耳挠腮,犹自困惑难解。空乘见状,莞尔说偈:

“不无中无,不有中有,

不空中人,无无非空,

色色非有,无色非空,

无空非色。”

偈毕又道:“这壁上画卷,实具无量教化之功。若能辟为道场,令众生皆来观瞻,明心见性,当是一桩莫大功德。”他目露追忆之色,“昔年合尊太师得此玉玺,欲毁不舍,留之又是祸端,遂筑此梵音洞秘藏,意在教化后世。”

少冲这才恍然,原来众人皆是观画悟道,顿改前非。

当下三人退出梵音洞,将佛龛缓缓合拢。少冲念及公主久候,疾步出堂,方至中庭,忽见公主迎面而来,笑靥如花:“玉玺可曾得手?”

少冲恐她忧心,不假思索便将锦盒递过:“就在此处。”话音未落,忽闻田尔耕急呼:“岳少侠,她是……”言犹未了,那“公主”已腾身上屋,田尔耕紧随其后,二人瞬间缠斗在一处。

少冲但见这“公主”招式阴邪诡异,与平日大相径庭,正自惊疑,却见中门外又转出一人,轻唤:“岳公子!”声如清泉击玉,那明媚容颜、雍容气度,分明才是真正的晋宁公主。

少冲顿悟中计,急道:“有人假扮于你,已将玉玺骗走!”此时田尔耕被那假公主一掌击落屋脊,假公主冷笑道:“田老大,得罪了!你既背叛督公,休怪兄弟无情!”话音未落,已掠檐而去——听那声音,竟是武名扬!

原来武名扬早在洞外潜伏,听得众人言语,虽惊于洞中玄奇却不敢擅入。待少冲出洞,他便施展玄天九变中的“脱胎换骨”奇功,化作晋宁公主模样。少冲一时不察,竟被其骗走玉玺。此刻纵要追赶,武名扬武功与他本在伯仲之间,又岂能轻易夺回?思及此,少冲唯有顿足长叹。

朱华凤翩然而至,嗔道:“武名扬扮作谁来不好,偏要扮成本宫,当真可恶!”虽失玉玺,她却未见半分责怪,反见眉梢眼角暗藏喜色。

田尔耕中了一掌,却执意不让少冲疗伤,强撑道:“武名扬得玺,必献魏阉。那阉贼若得玉玺,必将更加肆无忌惮。田某这就赶在他前头回京,命锦衣卫沿途截杀!”言罢翻身上马,绝尘向北而去。

众人行出鸣凤坡,正遇风尘仆仆赶来的空空儿。少冲与他久别重逢,喜不自禁,把臂相拥。朱华凤在旁抿嘴笑道:“空空儿前辈,怎不见孟前辈与您同行?”空空儿闻言老脸一红,忙将少冲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少冲兄弟,自那日一别,我再未见过小孟......”

少冲心头一紧:“灵儿呢?”

空空儿摇头长叹,满面懊悔:“都是老哥哥的不是,气走了她们祖孙。只怕这辈子,她们都不会再理会空空儿了。”少冲正欲宽慰,却听远处传来刀梦飞清越的声音:“空空儿,岳少侠若不愿同行,不必勉强。事不宜迟,我们该动身了。”

少冲忙问:“何事需要晚辈效力?”

空空儿神色一整,低声道:“教中兄弟探得消息,陆护法被五宗十三派囚在少林寺。老哥哥特来问你,当日许下的承诺,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少冲脱口而出,眉宇间却已笼上阴云。他心知陆鸿渐罪有应得,当初许下承诺原是为平息干戈,如今真要出手相救,未免有违侠义之道。这般左右为难,令他暗自踌躇。

空空儿见他犹豫,怫然不悦:“空空儿一向当你是个重诺守信的汉子,莫非看走了眼?”

少冲忙道:“前辈误会了。待我与帮中兄弟作别,便随诸位前往。”他快步来到空乘身前,将此事原委细细道来,恳请指点。

空乘合十沉吟片刻,温言道:“少侠既已立誓在先,自当践行承诺。贫僧随后也将启程前往少林,愿助少侠一臂之力。此行若能化解正邪两派百年宿怨,实是苍生之福,武林之幸。”

得了空乘这番话,少冲心中稍安。当下与铲平帮众兄弟话别,姜公钓等人知不便随行,只郑重嘱咐:“望帮主早日归来,主持大局。”少冲又与公主互道珍重,这才与空空儿等人会合。

只见五散人个个愁眉紧锁,往日的洒脱不羁早已不见踪影。随行一驾马车上,货担翁内力尽失,至今未复。白莲教近年来屡遭变故,徐鸿儒一脉杳无踪迹,唯有几位散人仍在江湖走动,却也是步履维艰。

问起陆鸿渐详情,众人只知他被囚于少林,其余一概不知。刀梦飞神色凝重道:“当日少侠答应相救陆护法,我等也承诺不再与五宗十三派为难。但有一事,不得不禀明少侠。”他望向萧遥,“萧先生以为如何?”

萧遥轻捋青须,眉头深锁:“该说的,终究要说。”

刀梦飞这才续道:“几日前在济州客栈,有个蒙面人偷窥烟花娘子沐浴,被我与狗皮道兄撞见。交手时不慎将其击毙,揭下面纱才知是蜀中唐门的林朝阳。此事虽是他咎由自取,但我等恐引发五宗十三派报复,只得秘而不宣,悄悄将他安葬。”

提及此事,狗皮道人与担担和尚仍愤愤不平,烟花娘子却咯咯娇笑:“老娘年过四十,竟还有人这般惦记。”刀梦飞正色道:“既然我等先违背承诺,少侠也不必再守前诺。此刻若要回头,我等绝无半句怨言。”

少冲朗声道:“前辈何出此言!此事既然只有诸位知晓,而诸位仍坦诚相告,足见诚信。何况事出偶然,晚辈的承诺依然作数。”当即命铲平帮众人返回总寨,与空乘郑重作别,随众散人踏上了前往登封的征途。暮色渐浓,一行人马消失在蜿蜒山道上,只余下远去的蹄声在谷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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