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14日 晴转多云
天从早上起就有点闷,太阳被一层薄云遮着,光亮柔软,却带着隐隐的燥气。母亲在院子里晾衣服,竹竿被晒得发烫。父亲一早下地去了,说是要看看稻叶的色,决定明天追不追肥。
我在屋里整理几本旧账本,那是雨季前写的笔记,纸张都微微发潮,边角起了皱。写着写着,忽然听见手机震动。屏幕亮着,一个名字在上面闪着光——今林知秋。
我愣了好几秒。这个名字,好久没见了。
她是我大学时的恋人。我们从大二相识,走了三年。后来因为她去了南方的城市工作,而我选择留在家乡,便渐渐淡了联系。上一次听到她的消息,还是去年冬天,朋友说她在宁州的一家公司升了职。
我盯着屏幕,手心有点出汗。电话还在响,像隔着岁月的某种试探。
我吸了口气,按下了接听。
——
“喂。”
“……是我。”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比记忆里低了些,带着一点沙哑。
“我知道。”我笑了一下,声音有点干。
那头安静了片刻,仿佛连空气都在回忆。随后,她轻声道:“我听说你家那边下了大雨,想着……你还好吗?”
我靠在窗边,看着院外的葡萄藤,叶子在风里微微摇晃。
“挺好的,雨停了,田也活过来了。”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谢谢关心。”
“那就好。”她笑,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前几天看新闻,提到你们那片地区堤坝告急,我心里一下就慌了。”
我想起那几天的情景——夜雨、泥水、堤边的喊声。那时候我确实想过她,但只是短暂地想:如果她还在,也许会劝我别冒险。
“都过去了。”我说。
她又沉默了一下,才慢慢开口:“磊子,我们多久没见了?”
我笑了笑:“三年多吧。”
“对。”她轻叹,“三年了。”
电话那头有风声,像是她走在路上。那种风从城市缝隙里钻出来,带着车声、人声,还有某种不属于乡下的匆忙。
“你现在……过得好吗?”我问。
“工作挺忙的,”她答,“公司换了地方,新项目多。我也挺习惯了,只是——”
她顿了顿,语气低了下去,“有时候,晚上加班回家,一个人,觉得挺空的。”
我心口轻微一紧。那句话像一阵风,从听筒那头吹到这头,把心底某处尘封的角落掀开一点。
“人都会这样的。”我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日子嘛,总得慢慢过。”
“你呢?”她忽然问,“还写日记吗?”
我怔了一下。她记得。
“写啊,”我笑,“雨天写得多,晴天就懒点。”
“我猜也是。”她轻笑,那声音让我想起很多个午后,我们并肩坐在校园的长椅上,她拿着我的本子读:“你写的这些,看似平淡,其实挺有温度的。”
那是她第一次夸我,我那天记了很久。
“磊子。”她忽然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出去?到城里来。”
我笑笑:“想过,但这几年家里离不得人。”
“嗯,我知道。”她说,“其实,我这次打电话,也不只是问候。”
我心里一动。
“我有个同事辞职回老家了,公司想找个可靠的人接他的岗位。地点在宁州。”
“宁州?”我重复了一遍,那座城市的名字,在我心里有些沉重。
“对。”她语气柔和,“我知道你不一定愿意离开家,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那是个好机会。工资不算低,还能写些文字稿。你以前写得好,应该能行。”
屋外风吹动风铃,发出几声清响。空气似乎被这声音拉长,我一时没说话。
她那头也安静了几秒,然后轻轻说:“当然,你不用答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还记得你想写的那些东西。”
我喉咙有点紧,低声道:“谢谢。”
“嗯。”
她笑了一下,像风吹过湖面:“磊子,我现在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有时候,人走太远,会想起以前。想起下雨天你给我撑伞,想起你写的那些稻田和风。”
我靠在窗边,指尖轻触玻璃。窗外的天开始暗了,云层像在聚拢。
“知秋,”我缓缓道,“有些东西,过去就过去了。但你能打这个电话,我挺高兴。”
那头的她没有说话,只是呼吸轻轻。过了一会儿,她说:“那就好。你要是改变主意,就告诉我。”
“好。”
“那——再见。”
“再见。”
电话挂断,屋内又只剩下蝉声。那种声音连成一片,在屋顶下荡漾。
——
我走到院子里,天边的云压得更低,风吹起地上的灰尘。父亲从田里回来,肩头全是汗:“天又闷了,要不,明天得防阵雨。”
“嗯。”我应声,心里却有点飘。
母亲从屋里端出一盆水,让父亲洗脸。我看着那盆水里映出的天色,心里忽然闪过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某种被风吹醒的寂静。
夜里,我坐在灯下,把日记本翻开。笔尖在纸上停了许久,终于写下:
——
“第一百一十九天。晴转闷。傍晚接到旧人的电话,声音熟悉,却远。她说风从南方吹来,带着热,也带着一点寂寞。
我想,也许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城里寻找一个方向。有人在远处向前走,有人在原地种下根。我们都没有错,只是路不同。
窗外的风铃还在响,像回忆未停。天色要变,心却不乱。雨来也罢,我依旧要守着这片田地——这是我的世界。”
我放下笔,灯火在风中轻轻晃动。外头的夜静极了,只有一阵阵风,从南方吹来,带着城市的气息,也带着未曾散尽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