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九皇站在“飞云号”的舰桥上,这是一艘由江南制造局参照西洋快船样式建造的轻型巡洋舰,虽非帝国水师主力,但船体修长,蒸汽机与风帆并用,速度在同类型船只中堪称翘楚。他身着藏青色锦缎长衫,外罩一件玄色披风,发辫梳理得一丝不苟,眉宇间却凝聚着一丝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郁与审慎。
离开凤家在岭南的基业,他先回了趟广州城,名义上是调集物资、精选随行人员,实则内心对那片遥远的、被称为“北欧”的冰火之地,怀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四姐凤云华临别时那欲言又止的忧虑,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未平。
加之月前在家族内部那次近乎“走火入魔”的意外(被家族对外宣称是训练过度导致的精神衰弱),虽记忆模糊,却让他对任何超出掌控的事物都多了几分警惕。
故而,在广州盘桓数日,直到族内催促的电报接连而至,他才终于登上了“飞云号”,驶向茫茫大洋。
此刻,“飞云号”正劈波斩浪,航行在南中国海的万顷碧波之上。海天一色,蔚蓝无际,成群的海鸥追逐着船尾螺旋桨搅起的白色浪花,发出清亮的鸣叫。
咸湿而自由的海风拂面,暂时吹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一股属于年轻人的豪情在他胸中激荡,他极目远眺,不禁朗声吟诵道:
“身寄飞云渡,心随碧海遥。
振翼千鸥雪,极目万里涛。
风霜砺铁骨,星月证征桡。
他日缚蛟归,笑看寰宇高!”
这即兴之作,意气风发,末句“缚蛟归”更是隐隐指向了此行的潜在对手——雄踞北地、与凤家明争暗斗多年的龙家。
然而,诗声未落,异变陡生!
前方海平线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黑点,并且以惊人的速度扩大。方才还在船边翩跹的海鸥群,如同被无形的惊雷驱散,尖叫着四散飞逃。
凤九皇心头一凛,抓起身边的单筒望远镜望去。
镜筒中,一艘巨舰的轮廓迅速清晰起来。那是一座真正的海上巨兽!庞大的舰身远超“飞云号”,黝黑的钢铁船舷反射着冷硬的光芒,高耸的烟囱喷吐着浓密的黑烟,与尚未完全收起的巨大软帆共同昭示着其蒸汽与风帆混合动力的强大。舰首飘扬着一面玄底金龙的旗帜,在猎猎海风中舒展,张扬而霸气。
“龙家的船?!‘定远号’?!”
凤九皇瞳孔骤缩,倒吸一口凉气。这“定远号”他虽未亲眼见过,却久闻其名。据传是龙家通过复杂渠道,委托欧洲某着名船厂建造的大型武装商船,火力与防护均远超寻常商船,堪称移动的堡垒。
· “四姐明明说龙家因朝廷近期对权臣的清查(暗指龙天在朝中的政敌借庚子后清算之势发难),正忙于在京津一带周旋,焦头烂额……龙天本人更是被弹劾‘跋扈’,闭门思过……他们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派出如此重要的舰船远赴北欧?”
· “龙天直系一脉,其父去年病故,母亲听闻受了刺激,卧床不起。他那两个弟弟,年岁尚小,据说还在族学里读书……绝无可能主持此等远航。”
· “难道是龙天虚张声势,派了个旁系子弟或麾下大将,打着‘定远号’的旗号来吓唬人?或者……龙家在朝廷的麻烦,根本就是烟雾?他真正的目标,早已投向了海外?”
思绪电转间,一股冰冷的急迫感攫住了凤九皇。若让龙家抢先抵达北欧,凭借其强势作风与“定远号”的威慑,凤家此行恐怕连残羹冷炙都难以分到!他之前的迟疑与拖延,在此刻看来,简直是致命的失误!
“绝对不能被他们甩开!” 凤九皇猛地转身,对身旁待命的英国籍船长史密斯(凤家高薪聘请的航海专家)以及大副厉声道:“传令!锅炉增压,满帆!目标前方龙家‘定远号’,全力追击,保持接触!”
史密斯船长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海狼,脸颊被海风刻满了皱纹,他透过望远镜看了看“定远号”,脸色凝重:“凤先生,那是‘定远’,排水量起码是我们的三倍!他们的主机功率和帆装面积都远超我们,硬拼速度恐怕……”
“执行命令!”凤九皇语气斩钉截铁,眼神锐利,“他们的船大,惯性也大,转向不及我们灵活!而且你看他们的烟囱,黑烟中略带火星,锅炉可能已在极限运行,未必能长时间维持最高速度!利用我们的灵活性,贴近他们,施加压力!”
“是!”史密斯船长见凤九皇决心已定,不再多言,立刻抓起传声筒,用中英混杂的口令嘶吼起来。
“飞云号”仿佛一头被唤醒的猎豹,发出了低沉的咆哮。甲板下的水手们奋力将煤炭铲入熊熊燃烧的锅炉,气压表指针迅速爬升;桅杆上的水手如同灵猴,迅速调整着所有风帆的角度,捕捉着每一丝有利的海风;船尾的螺旋桨转速激增,搅起更加汹涌的尾流。
两艘代表着不同势力的舰船,在这片无主的蓝色疆域上,展开了一场无声的较量。
“定远号”显然察觉了“飞云号”的意图。它那庞大的身躯微微调整航向,并不急于直线逃离,反而以一种带着傲慢姿态的、略微曲折的航线前行,利用其巨大的船体搅动水流,试图给小巧的“飞云号”制造麻烦。
“飞云号”在史密斯船长精准的指挥下,如同一个灵动的舞者,在“定远号”掀起的涌浪边缘穿梭。时而借助其尾流的推力顺势前冲,时而又在对方试图挤压航线时,险之又险地偏转舵轮,从其庞大体量带来的压力边缘滑过。凤九皇则紧握望远镜,死死盯着“定远号”的每一个细节:其舷窗的开合、甲板人员的活动、蒸汽排放的节奏,试图从中找出破绽。
追逐持续了约一个时辰,海况开始悄然发生变化。天色不知不觉阴沉下来,原本和煦的海风变得强劲而紊乱,远处的天际线堆积起铅灰色的浓云。
“风暴要来了!”史密斯船长望着天空,面色严峻,“先生,我们必须减速,做好防风准备!”
凤九皇眉头紧锁,看了看前方依旧气势汹汹的“定远号”,又看了看愈发恶劣的天色,沉声道:“再坚持一刻钟!风暴也是我们的机会!”
果然,随着风浪逐渐加大,“定远号”那庞大的身躯开始显现出劣势。它在涌浪中的起伏更加明显,速度受到的影响似乎比“飞云号”更大。而“飞云号”则凭借其相对较小的吨位和灵活的操控,在风浪中显得更为适应。
“好机会!史密斯船长,趁现在,从他们右舷切过去!”凤九皇看准一个时机,果断下令。
“飞云号”鼓起勇气,迎着越来越高的浪头,向“定远号”的右侧发起了冲击。两船在风浪中剧烈颠簸,距离不断拉近。甚至能隐约看到“定远号”甲板上那些穿着龙家号服的水手惊愕的表情。
然而,就在“飞云号”的船首即将与“定远号”舰桥平行之际,异变再生!
“定远号”靠近右舷的一座副炮塔,突然转动了炮口!虽然并未开火,但那黑洞洞的炮口直指“飞云号”,充满了赤裸裸的警告与威慑!
同时,“定远号”的汽笛发出了短促而洪亮的三声鸣响,在风浪声中显得格外刺耳。这是明确的、要求对方立刻远离的航海信号。
“他们竟敢……”大副气得脸色发白。
凤九皇脸色也是一沉。在这公海之上,龙家竟如此霸道!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退缩,否则气势尽失。
“不理他!靠过去!”凤九皇冷声道,“他们不敢开火!”
“飞云号”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和愈发汹涌的海浪,继续逼近。两船最近时,船舷距离不足百米,都能听到对方船上传来的呵斥与风浪的咆哮。
就在这时,一直阴沉着脸的史密斯船长突然指着侧后方,声音带着惊疑:“先生!看那边!”
只见在风暴酝酿的晦暗天光下,几艘船身低矮、悬挂着黑色骷髅旗的帆船,正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几个不同的方向,借着风浪的掩护,朝着这两艘明显价值不菲的“肥羊”快速逼近!
是海盗!南海之上最凶悍、神出鬼没的海盗!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打破了龙、凤两船之间的对峙僵局。
“定远号”显然也发现了海盗,其舰桥上一阵骚动,那门指向“飞云号”的副炮迅速转向,瞄向了距离最近的一艘海盗船。
“妈的!”史密斯船长骂了一句,“真是祸不单行!先生,怎么办?”
凤九皇脑中飞速运转。前有强敌,侧有恶狼,头顶风暴将至。与龙家继续缠斗,只会让海盗坐收渔利。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做出了决断:“暂时放弃追击‘定远号’!所有人员进入战斗位置,火炮准备!我们先对付海盗!史密斯船长,利用我们的机动性,与海盗周旋,避免被包围!同时……注意‘定远号’的动向!”
他的命令清晰而果断。此刻,内部的矛盾在外部威胁面前,不得不暂时搁置。
“飞云号”迅速调整航向,将侧舷的火炮对准了来袭的海盗船。水手们奔跑就位,炮弹上膛,紧张的气氛瞬间取代了之前的追逐。
而远处的“定远号”,也做出了类似的选择。它那庞大的身躯开始转向,利用其强大的火力和坚固的装甲,迎向了另一侧的海盗。隆隆的炮声开始在海面上响起,打破了风暴前的死寂。
狂风卷集着乌云,海浪如山般涌起。碧蓝的海面变成了墨绿色,愤怒地翻腾着。豆大的雨点开始砸落,很快就连成了雨幕。
龙家的“定远号”、凤家的“飞云号”,以及数艘凶悍的海盗船,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与战斗中,被命运抛入了同一片狂暴的炼狱。炮火的光芒在灰暗的海天间闪烁,与撕裂云层的闪电交相辉映。
凤九皇紧紧抓住湿滑的栏杆,站在颠簸起伏的舰桥上,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但他眼神中的火焰却在风暴中燃烧得更加炽烈。
北欧之行的序幕,竟以如此激烈的方式拉开。龙天的触手,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也更狠。而这片大海,本身就是一位反复无常、危机四伏的对手。
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