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阴影在张辰的中军大帐里涌动，唯一的光源是地图旁摇曳的牛油蜡烛，将诸葛明瘦削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他的食指，关节突出，此刻正死死戳在羊皮地图上润州的位置，指甲几乎要嵌进绘制的城池标记里。
“八十万石！”诸葛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刀锋，刮过每一个人的耳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陆文渊这条老泥鳅，把整个江南盟的命脉都塞进了润州这个乌龟壳！一粒，一粒也休想让它顺顺当当运过江去！断了这口气，他那所谓的联军，就是条离了水的死鱼！”
坐在下首的秦山猛地灌了一大口粗陶碗里的烈酒，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激得他浑身一热。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火燎染得微黄的牙齿，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有几分森然：“嘿嘿，军师，您就放一百个心！论起放火添柴，俺老秦打娘胎里就会！保管给陆老狗烧个透心凉，连渣都不剩！”他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膝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旁边案几上的烛火又是一阵剧烈的跳动。
诸葛明细长的眼睛在跳动的烛光里眯得更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秦山和他身后挑选出来的十名死士。这些人个个精壮彪悍，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野兽般的嗜血和狂热，他们是秦山从尸山血海里亲手带出来的老底子，是真正的亡命徒。
“记住，”诸葛明的声音冷得像深秋的寒霜，“子时三刻，丑寅之交，正是人最疲、守最疏的时候。西南角的戍楼，今夜当值的校尉已被影子‘关照’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你们的火油、引火之物，务必精准泼洒在甲字仓、丙字仓和丁字仓！此三仓相连，存粮最巨，火起必成燎原之势！得手后，立刻从西北角的暗渠撤出，那里有水鬼队的兄弟接应！”
“得令！”秦山和十名死士齐齐低吼，声音压抑却充满力量，像闷雷滚过营帐。
张辰一直沉默地坐在主位阴影里，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住了帐内所有细微的声响：“秦山。”
秦山立刻挺直腰板，抱拳躬身：“主公！”
“粮草要烧，”张辰的目光落在秦山粗犷的脸上，那目光沉静如渊，又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熔岩，“但更要活着回来。你秦山，还有这些兄弟，比那八十万石粮食，金贵百倍。”
秦山胸膛猛地一热，一股酸胀直冲鼻腔。他用力吸了口气，把那股热气压下去，狠狠一抱拳，喉咙有些发堵：“主公…俺老秦明白！定把兄弟们都囫囵个儿带回来！”
夜黑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连星光都被厚厚的云层吞噬。润州城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地蛰伏，像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城头稀疏的火把光芒在湿冷的夜风中摇曳不定，偶尔传来几声守夜士兵模糊的哈欠和低语，更添几分死寂。
几道比夜色更浓的影子，如同最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贴着冰冷的城墙根移动。正是秦山和他的死士。他们浑身涂满污泥，掩盖了最后一丝体味，动作轻捷得如同鬼魅。西南角的戍楼上，果然如同诸葛明所料，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斜倚在栏杆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秦山眼中凶光一闪，打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两个死士如壁虎般无声无息地攀上城墙，片刻之后，那个打瞌睡的守军身影软软地瘫倒下去，再无声息。一根带着铁钩的绳索悄然垂下。秦山等人抓住绳索，手脚并用，几个呼吸间便如幽灵般翻入了城内。
目标明确——粮仓区。巨大的仓廪如同连绵的黑色丘陵，在夜色中散发着谷物特有的沉闷气息。甲、丙、丁三座主仓，巍然矗立在中央。巡哨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地踏在石板路上，由远及近。
秦山屏住呼吸，整个人紧贴在丙字仓巨大的木柱阴影里，冰冷的木柱硌着他的脊背。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跳跃着逼近。就在火光即将扫过他藏身的阴影时，脚步声却突然在几步外停住了。
“妈的，这鬼天气，冻死老子了！”一个粗嘎的声音抱怨道。
“少废话，快巡完这趟好回去烤火！”另一个声音催促。
火把的光晕在秦山眼前晃动，他甚至能闻到守军身上劣质烟草和汗酸混合的味道。他全身的肌肉紧绷如铁，右手死死按在腰间匕首的柄上，手背上青筋暴起。另一个死士藏在他对面的阴影里，两人眼神在黑暗中一碰，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凝聚的杀意。只要被发现，就是雷霆一击！
火光停顿了似乎有一辈子那么长。那守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嘟囔着：“真他娘晦气！”脚步声终于再次响起，渐渐远去，火光也消失在另一排仓库的拐角。
秦山缓缓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憋在胸腔里的浊气，后背的冷汗瞬间被夜风吹得冰凉。他不再犹豫，猛地一挥手。
死士们如同出闸的猛兽，迅捷无比地扑向各自的目标仓库。他们背上沉重的皮囊被解开，一股股粘稠刺鼻的火油被精准地泼洒在仓库的木制墙壁、支撑立柱和堆积如山的粮袋上。动作快得惊人，配合默契，只有液体泼洒的轻微“哗啦”声和皮囊挤压的“噗噗”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点火！”秦山低吼一声，声音压抑着兴奋和破坏的欲望。
嗤啦！嗤啦！嗤啦！
数支火折子同时被擦亮，橘红色的火苗在黑暗中跳跃，映亮死士们涂满污泥却写满狂热的脸庞。火苗被毫不犹豫地抛向泼满火油的粮堆和木柱！
轰！轰！轰！
仿佛沉睡的火龙被瞬间惊醒！火油遇火即燃，烈焰猛地腾空而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头和粮袋，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瞬间撕裂了沉重的夜幕，将整个润州粮仓区照得亮如白昼！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带着谷物被烧焦的糊味和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更有一股极其辛辣、呛人肺腑的味道在热浪中弥漫开来——那是混在火油里的磨得极细的辣椒粉！
“咳咳咳！我的眼睛！”
“什么鬼东西！咳咳…喘不上气了！”
“敌袭！敌袭！快来人啊！粮仓走水啦！”
守军的惊呼、惨嚎、咳嗽声瞬间被淹没在火焰的咆哮和爆裂声中。被热浪和浓烟笼罩的士兵们涕泪横流，捂着眼睛和口鼻，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互相推搡践踏，场面瞬间乱成了一锅煮沸的粥。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火龙咆哮着，从丙字仓扑向相连的甲字仓和丁字仓，三座巨大的仓廪迅速被连接成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地狱，照亮了半个润州城！
“撤！”秦山看着眼前已成燎原之势的火海，眼中跳动着狂热的火焰，他嘶声大吼，“按原路！西北暗渠！”
死士们毫不犹豫，转身就向预定的撤退方向狂奔。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过粮仓区边缘一条宽阔的通道时，跑在最前面的一个死士脚下猛地一滑！
“噗叽！”
那声音粘腻得令人头皮发麻。那死士整个人向前扑倒，摔了个结结实实，身体陷入一片粘稠、半透明的胶状物里，手脚都被牢牢粘住，一时竟挣扎不起！
“什么玩意儿？！”秦山瞳孔骤缩，猛地刹住脚步。借着身后冲天火光的映照，他看清了地面——不知何时，这条通往西北角的必经之路上，竟被人泼洒了厚厚一层粘稠的、散发着甜腻气味的糖浆！火光下，那糖浆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琥珀色，覆盖了整条路面，在高温下微微冒着气泡，散发出焦糖的甜香，与浓烟和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
“操！陆文渊这老狐狸！”秦山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意外，而是针对他们撤离路线精心布置的陷阱！那老狗早就算计到了！他额头的青筋瞬间暴起，血丝爬上眼白。
“头儿！怎么办？”后面跟上来的死士看着被粘住的同伴和前面那片在火光下反射着油亮光泽的“糖浆沼泽”，都急红了眼。
“他娘的，趟过去！”秦山双目赤红，怒吼一声，不管不顾地就要往前冲。他身后的死士们也纷纷咬牙跟上，试图用蛮力冲过这片恶心的糖浆陷阱。
然而，粘稠的糖浆远比想象的可怕。一脚踩进去，靴子立刻被牢牢吸住，每拔起一步都异常艰难，粘稠的糖浆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死死拖拽着他们的腿脚。更要命的是，糖浆在火场高温的烘烤下，表面已经开始融化、流淌，变得更加湿滑粘腻，让人站立不稳。每一步都像是在深及膝盖的泥沼中跋涉，速度被拖慢到了极致。灼人的热浪从身后汹涌扑来，烤得他们后背发烫，浓烟呛得人几乎窒息。
“哈哈哈！莽夫！匹夫之勇！”一个苍老却充满刻毒快意的狂笑声骤然穿透火焰的咆哮和士兵的哀嚎，清晰地刺入秦山等人的耳膜。
秦山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座未被火势波及的高耸哨楼顶端，陆文渊身着锦袍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火光映照下。他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在糖浆中挣扎的秦山等人，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声音洪亮，充满了胜券在握的得意：
“烧我粮草？断我命脉？好胆色！可惜啊可惜，诸葛小儿只教你放火，可曾教你如何从老夫的天罗地网中脱身？尔等瓮中之鳖，插翅难逃！今日，就用尔等的狗命，祭我润州粮仓！”
随着他的狂笑，刺耳的铜锣声“哐哐哐”地急促响起！原本被大火和辣椒浓烟搅得混乱不堪的守军，仿佛被注入了强心针，在军官的嘶吼下，开始从四面八方，向这片被糖浆覆盖的通道疯狂涌来！刀枪的寒光在火光下闪烁，弓箭手的身影也在远处的屋脊上若隐若现！
前有粘稠如沼泽的糖浆阻滞，后有冲天烈焰追魂，四周更有如狼似虎的敌军合围！秦山和他剩下的死士，瞬间陷入了绝境！汗水混着烟灰从秦山脸上滚滚而下，他看着越来越近、面目狰狞的敌军，又扫了一眼哨楼上陆文渊那张得意到扭曲的老脸，一股狂暴的戾气猛地从胸腔炸开！
“插翅难逃？老匹夫！”秦山猛地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狂狮！他竟不再试图挣脱脚下的糖浆，反而猛地挺直了腰板，左手狠狠一把撕开了身上那件早已被汗水、污泥、糖浆浸透的破烂外衣！
嗤啦！
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刺耳。火光下，只见秦山**精赤的上身肌肉虬结，汗水和污迹混合流淌，而在那古铜色、布满新旧伤痕的宽厚脊背上，赫然用坚韧的牛皮带紧紧捆缚着几根粗大的、乌沉沉的黑铁管状物！** 那东西被牢牢固定住，接口处隐约可见引信的痕迹。
“老子还有份大礼送你！尝尝主公新造的‘轰天雷’！”秦山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同归于尽的疯狂，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支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毫不犹豫地擦燃！跳跃的火苗，瞬间映亮了他布满血丝、却闪烁着骇人凶光的双眼，也映亮了那几根黑铁管上狰狞的引信！他毫不犹豫地将那跳跃的火苗，狠狠杵向背后引信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