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广东番禺有片老荔园,当地人唤作“鬼哭园”。为啥叫这名?因园里夜半三更总传来女子哭声,凄凄惨惨戚戚,听者无不心惊。园里荔枝树却格外茂盛,挂果时满树红艳艳,偏结的果子又小又涩,核大肉薄,人称“鸡爪糖”,卖不上价钱,人嫌狗厌。
说这话已是崇祯年间的事了。园主姓黄,是个告老还乡的京官,人称黄老爷。这人六十有五,胡子花白,却好色如命,前前后后纳了七房妾。第七房妾叫红玉,原是邻村佃户女儿,年方二八,生得水灵灵,一双杏眼含情带露,尤其爱穿红衣裳,站在荔树下,分不清哪是荔枝哪是人。
红玉有个相好叫阿牛,是她表兄,两人青梅竹马,原本是要成亲的。偏那年天大旱,红玉爹欠了黄老爷三石谷子,利滚利还不上,只得将女儿送去抵债。临别前夜,红玉和阿牛在村口老榕树下相会,哭成泪人。阿牛咬牙道:“等我攒够钱,一定赎你出来!”红玉从怀里掏出个香囊塞给他:“这里面是我一绺头发,你带在身边,见发如见人。”
谁曾想,这一别竟成永诀。
红玉进了黄家,黄老爷倒对她宠爱有加,金银首饰绫罗绸缎流水般送进房。可红玉终日闷闷不乐,只爱去荔园走动。园中有棵百年老树,据说是永乐年间种下的,结的果子大如鸡卵,核小肉厚,甜如蜜糖,年年进贡给京城。黄老爷把这棵树看得比眼珠子还重,派专人看守,寻常人近不得三尺。
那年初夏,荔枝刚挂红。阿牛托人捎信来,说他娘病重,想尝一口新鲜荔枝,死也瞑目。送信的小丫头说:“阿牛哥在园外转悠三天了,黄家家丁看得紧,他进不来。”
红玉捏着信,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她想起小时候和阿牛一起爬树摘野果的情景,想起阿牛娘待她如亲生女儿,每次去都塞给她一把炒花生。思前想后,她一咬牙,决定冒个险。
这天黄昏,红玉穿上最艳的红裙,提着小竹篮,袅袅婷婷来到贡品树下。看守的是个老仆,正靠着树干打盹。红玉上前柔声道:“张伯,老爷让我来摘几颗荔枝尝鲜。”
老仆揉揉眼:“七夫人,这可使不得!老爷有令,这树的果子除了进贡,谁也不许动。”
红玉从袖中摸出个银镯子塞过去:“张伯,我就摘一小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看这满树果子,少几颗老爷哪里看得出?”
老仆犹豫半天,终究抵不过银子诱惑,四下张望无人,点头道:“那您快点,摘了就走。”
红玉踮起脚尖,专拣那最大最红的摘,小心翼翼放进篮子,不多不少整十颗。她心里盘算:五颗给阿牛娘,剩下五颗给阿牛尝尝鲜。
谁料就在她转身要走时,园门外忽然传来人声。老仆吓得面如土色:“不好,是老爷来了!”
红玉也慌了神,提着篮子想躲,可四下空旷,无处藏身。黄老爷已带着两个家丁走进园子,一眼看见红玉手里的荔枝,顿时勃然大怒:“好你个贱人!竟敢偷贡品!”
红玉扑通跪倒:“老爷饶命!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黄老爷一把夺过篮子,看见里面鲜红的果子,更是火冒三丈,“说!偷给谁?”
红玉咬紧嘴唇不吭声。黄老爷冷笑:“不说是吧?给我搜她身!”
两个家丁上前,在红玉身上摸索,很快从她贴身小衣里摸出那封阿牛的信。黄老爷展开一看,气得浑身发抖:“好哇!原来还惦记着旧相好!我供你吃穿,你倒拿我的贡品去孝敬野男人的娘!”
红玉知道事情败露,反倒不怕了,抬起头直视黄老爷:“阿牛不是野男人,他本是我未婚夫!是你强娶我做妾!我摘几颗荔枝给他娘尽孝,有什么错?”
这番话更激怒了黄老爷。他平生最恨别人说他强娶,当即喝道:“把这贱人给我绑起来!吊在树上,看她嘴硬到几时!”
家丁们面面相觑。老仆跪地求情:“老爷,七夫人年轻不懂事,您饶她这回吧……”
“再多嘴连你一起吊!”黄老爷一脚踹开老仆。
红玉被五花大绑,家丁把她吊上了那棵贡品树。起初她还挣扎,后来渐渐没了力气,只是喃喃唤着:“阿牛……阿牛……”
黄老爷命人搬来太师椅,坐在树下看着。月上中天时,红玉气息奄奄,忽然睁开眼睛,盯着黄老爷一字一句道:“黄世仁,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要让这园子里的荔枝,世世代代结不出好果!”
说完这话,她头一歪,断了气。说也奇怪,她眼角竟流下两行血泪,滴滴答答落在树根上。
黄老爷这才有些后怕,命人把尸首解下来,草草埋在园子角落。可当晚,园里就传来女子哭声,忽远忽近,凄厉无比。黄老爷心惊胆战,请来和尚道士做法事,全不管用。不出三月,他忽然得急病死了,死时瞪大眼睛,手指着窗外,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黄家自此败落,那荔园也荒废了。可怪事却越来越多:凡是在园里过夜的人,都会梦见一个红衣女子在树下哭泣;原先那棵贡品树结的果子,变得又小又涩;更奇的是,每年荔枝成熟时,园里总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有人看见树叶上凝着血珠似的露水。
转眼到了康熙年间。番禺来了个新知县,姓陈,是个不信邪的读书人。听说“鬼哭园”的传闻,他捻须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待本官亲自去看看。”
这日傍晚,陈知县带着两个衙役来到荔园。时值六月,满园荔枝红艳艳,可走近一看,果子果然又小又皱,像鸡爪子。陈知县摘一颗尝了,眉头紧皱:“呸!又酸又涩,白糟蹋了这好地方。”
他们在园中凉亭坐下,泡了壶茶,准备守夜。初时无事,待到三更天,忽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树叶哗啦啦响。两个衙役吓得缩成一团,陈知县却镇定自若,握紧腰间佩剑。
风中果然传来女子哭声,呜呜咽咽,时断时续。循声望去,只见那棵老贡品树下,隐隐约约有个红影晃动。
陈知县起身喝道:“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那红影飘忽不定,声音幽幽传来:“大人……我好苦啊……”
“有何冤屈,尽管道来!”
红影渐渐清晰,果然是个红衣女子,面目姣好,只是脸色苍白,眼角流血。她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道出,末了泣道:“我怨气不散,要害这园子世世代代结不出好果,要让黄家断子绝孙!”
陈知县听罢,长叹一声:“红玉姑娘,你的遭遇确实可怜。可你想想,黄老爷已死,黄家也已败落,你的仇也算报了。如今你作祟害人,那些采荔枝的农户何辜?他们靠这园子养活一家老小,你让他们如何过活?”
红玉沉默良久,低声道:“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可我怨气难消,这血泪止不住啊……”
陈知县想了想:“这样吧,本官为你申冤,将你的故事刻碑立传,让后世都知道你的冤屈。你再不可作祟害人,安心去投胎转世,如何?”
红玉流泪道:“若大人真能如此,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什么心愿?”
“我想再见阿牛一面。”红玉的声音轻柔下来,“不知他……如今可好?”
陈知县当即答应派人寻找。三天后,衙役回报:阿牛还在邻村,一直未娶,靠打短工为生,侍奉老母终老后,独自住在村头破屋里。
陈知县亲自去见阿牛。那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头发半白,衣衫褴褛,但眉眼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听知县说明来意,阿牛老泪纵横:“红玉……她还念着我?”
当夜,陈知县带着阿牛来到荔园。月上树梢时,红玉的身影再次出现。两人相见,恍如隔世。阿牛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已经发黑的香囊:“你的头发……我一直带在身边。”
红玉的鬼影似乎明亮了些,血泪也止住了。她轻声道:“阿牛哥,我要走了。你好生过活,找个伴儿,别惦记我了。”
阿牛摇头:“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红玉叹息一声,身影渐渐淡去。临走前,她对陈知县说:“大人,谢谢您。从今往后,我不再作祟了。只是这园里的荔枝……怕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陈知县道:“无妨,果子虽差,总能养活人。”
自那以后,“鬼哭园”果然不再闹鬼。只是园里的荔枝依然又小又涩,人们还是叫它“鸡爪糖”。倒是红玉和阿牛的故事传开了,附近姑娘出嫁时,都要到园里拜一拜,求婚姻美满;有情人也爱来这儿私会,据说红玉会保佑真心相爱的人。
后来陈知县当真立了块碑,记述这段往事。碑文末尾写道:“情之至深,生者可死,死者可生。红玉一缕痴魂,系于荔树百年,非为祸人,实乃情苦。今录其事,非倡男女私奔,但警世人: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荔枝,终成鸡爪糖也。”
说来也奇,立碑那年起,每年总有一两棵荔枝树会结出又大又甜的果子,虽不及当年的贡品,却比“鸡爪糖”好得多。人们都说,那是红玉报恩的眼泪化的。
那棵老贡品树呢?它在红玉死后第三年就枯死了,树干中空,里面常有红色汁液渗出,像血又像泪。胆大的人刮一点尝尝,说甜中带苦,苦中又有一丝回甘,像极了人世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情仇。
如今几百年过去,那片荔园早不在了,可“荔枝妖”的故事还在老人口中流传。每到荔枝成熟的季节,总有人说起那个穿红衣裳的女子,说起她用生命换来的十颗荔枝,说起她那流不尽的红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