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元朝末年,天下大乱,河南地界有座白云山,山上有个白云寺,虽不是什么千年古刹,却也香火旺盛。寺里有个镇寺之宝——一面不知哪朝哪代传下来的铜铃,唤作“警世铃”。那铃不过巴掌大小,通体乌黑,锈迹斑斑,看着不起眼,可寺里的老和尚都说,这铃是活的。
这话从何说起?原来这铃有个怪处:平常风吹雨打、人来人往都不响,可要是有邪念之人靠近,或是寺里出了什么不干净的事,它就会“叮叮当当”自个儿响起来。声音不大,却直往人耳朵里钻,听得人心里发慌。更奇的是,寺里和尚若有人犯了戒,夜里这铃就会在那人房檐下响,非要那人去方丈面前认错才罢休。因此,白云寺的和尚们个个守规矩,香客们也都敬畏得很。
山下村里有个泼皮,姓王名六,三十来岁,生得尖嘴猴腮,一双耳朵比常人大些,听力特别好,十丈外有人低声说话他都能听个大概,因此得了诨号“顺风耳”。这王六不务正业,专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村里人见了他都绕道走。
那年头兵荒马乱,王六想着干一票大的就远走高飞。他盯上了白云寺的铜铃——虽说那铃看着破旧,可到底是古物,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他打听到最近官府查得严,寺庙香火钱都存着没往城里送,要是能偷了铜铃,再顺手摸些香火钱,岂不美哉?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王六摸上白云山。他轻手轻脚翻过寺墙,直奔大殿。白天他已经踩过点,知道那铜铃就挂在大殿屋檐下。说来也怪,平日里王六做贼,多少有些心虚,可今夜他却觉得浑身是胆,许是穷疯了,顾不得许多。
摸到大殿前,王六抬头一看,那铜铃静静地悬在檐角,一动不动。他暗自窃喜,从怀里掏出钩索,轻轻一抛,正中铜铃挂环。正要往下拉,忽听得“叮”一声脆响,那铃竟自己动了!
王六吓得一哆嗦,差点从墙头上掉下来。他屏住呼吸,等了好一阵,那铃响了一声便停了。他心道:“许是风吹的。”于是又去拉钩索,这一拉,那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王六慌了神,也顾不上许多,用力一扯,将铜铃扯了下来,塞进怀里就往山下跑。说来也怪,那铃一入怀,竟不响了。王六心里纳闷,却也不敢耽搁,一口气跑回自己在山下的破屋。
进了屋,关上门,王六点上油灯,把铜铃掏出来细看。这铃确实平平无奇,上面有些模糊的花纹,像是云纹又像是经文,看不真切。他掂了掂,分量不轻,心想:“明天一早去城里,找个古董店卖了,够我潇洒半年。”
正想着,忽听得怀里“叮”一声。王六吓了一跳,忙把铃放在桌上,盯着它看。那铃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他揉了揉眼睛,心道:“莫非我听错了?”
刚躺下,又一声“叮”。这回听得真切,就是从桌上发出来的。王六坐起身,盯着铜铃,冷汗就下来了。他想起寺里和尚说这铃是活的,心里发毛,抓起铜铃想扔出去,可转念一想,到手的钱财怎能丢掉?便强自镇定,用破布把铃裹了几层,塞到床底下。
这一夜,王六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三更天,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忽听得床底下“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声音凄厉,像是妇人在哭,又像是厉鬼在笑。王六吓得魂飞魄散,跳下床,抓起铜铃就要往墙上砸。
正要砸时,那铃忽然不响了。王六喘着粗气,借着月光看那铜铃,黑黝黝的,死气沉沉。他心一横:“管你是神是鬼,砸烂了看你还响不响!”
说罢,他找了把锤子,把铜铃放在石墩上,狠狠一锤砸下去。只听“铛”一声巨响,铜铃裂成十几块碎片。王六松了口气,抹了把汗,心道:“这下清静了。”
他把碎片扫到墙角,倒头就睡。这回总算睡踏实了,一觉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王六被一阵“叮叮”声吵醒。他睁眼一看,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只见那些铜铃碎片在地上跳动,正一片片往一起凑!王六跳下床,想用脚把它们踢散,可那些碎片像是长了眼睛,躲开他的脚,迅速合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碎片重新拼成了铜铃的模样,只是接缝处还看得见裂痕。那铃在地上转了一圈,“叮”一声,裂痕竟慢慢消失了,完好如初!
王六这下真怕了,抓起铜铃就往门外跑,想把它扔到河里。刚跑到村口,迎面碰上几个早起的村民。那些人见王六慌慌张张,怀里鼓鼓囊囊,便问:“王六,大清早跑什么?”
王六支支吾吾,正想搪塞过去,怀里“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村民们都听见了,面面相觑。有个老头耳朵尖,说:“这声音怎么像是白云寺的警世铃?”
王六脸色煞白,扭头就跑。村民们觉得蹊跷,跟在后面追。王六慌不择路,跑进了村后的树林。那铜铃在怀里越响越急,声音凄厉,惊得林子里鸟雀乱飞。
跑到一处空地,王六实在跑不动了,停下来喘气。他把铜铃掏出来,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猛踩。铜铃被踩扁了,可转眼间又鼓起来,恢复原状。王六急了,拔出随身带的匕首,想把铜铃切成碎片。
匕首刚碰到铜铃,那铃突然“嗡”一声,震得王六手发麻。紧接着,铜铃“砰”一声炸开,化作千百个小铜铃,每个只有指甲盖大小,像一群黄蜂似的,围着王六“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这些小铃不光响,还会咬人。它们撞到王六身上,就粘住不放,叮得他浑身生疼。王六手忙脚乱地拍打,可打掉一个,飞来两个,越打越多。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王六从头到脚密密麻麻叮满了小铜铃,像个铃铛人似的,一动就“叮当”乱响。
这时村民们追到了,看见这幅景象,都惊呆了。只见王六满地打滚,哀嚎连连,身上小铃铛响成一片,好不热闹。有胆大的上前细看,认出那些小铃铛正是白云寺铜铃的模样。
“这定是偷了寺里的宝铃,遭了报应!”老头说道。
众人一商量,找来一张渔网,把王六罩住,连人带铃抬回村里。说来也怪,一进村,那些小铃铛“呼啦”一下从王六身上飞起,在空中聚成一团,“叮当”一阵乱响后,又合成了原来的铜铃,“铛”一声掉在地上。
王六浑身是伤,趴在地上直哼哼。村民们捡起铜铃,押着王六,浩浩荡荡上了白云寺。
寺里和尚发现铜铃失窃,正在着急,见村民送回来了,还抓住了贼人,连声道谢。方丈是个白眉老僧,他看了看铜铃,又看了看王六,叹道:“阿弥陀佛,宝铃归寺,贼人受惩,此乃天意。”
村民问如何处置王六,方丈道:“送官吧。国有国法,寺有寺规,他既触犯了王法,就由官府发落。”
王六被押送到县衙,县官升堂审问。王六不敢隐瞒,一五一十招了。县官听了啧啧称奇,命人验看铜铃,又验看王六身上伤痕,果然都是小铃铛叮咬的痕迹。县官判王六盗窃寺庙财物,杖责五十,发配边疆做苦役三年。
退堂后,师爷私下对县官说:“大人,那铜铃如此神奇,何不留在县衙,作为镇衙之宝?”
县官摇头道:“此物乃佛门宝物,强求不得。况且你我心中有数,谁没点私心杂念?这铃要是留在县衙,哪天响起来,你我脸上都不好看。”
师爷一听,连连称是,再不敢提。
王六被发配前,求见方丈一面。方丈慈悲,前去看他。王六跪在地上哭道:“长老,我知道错了。那铜铃为何专跟我过不去?我偷过不少东西,从没遇到过这等怪事。”
方丈道:“佛门宝物,自有灵性。你偷别的物件,或是为生计所迫,或是贪心作祟,但这警世铃不同。它专警邪念,你偷它时,心里想的不是温饱,而是不劳而获、远走高飞,此念已入邪道。更不该的是,你砸毁它时,心中充满戾气,这才是招祸的根源。”
王六恍然大悟,后悔不迭。方丈又道:“你听力过人,本是天赋,若用在正途,可做许多善事。譬如听闻有人呼救,可及时相助;听闻百姓疾苦,可代为传达。可惜你用它来行偷窃之事,辜负了这份天赋。”
王六听了,羞愧难当,连连磕头。
后来王六发配边疆,吃了不少苦头,却也幡然悔悟。三年后刑满回乡,像是变了个人。他在白云寺山脚下开了个小茶馆,专门招待上下山的香客。他听力还是那么好,能听见山中迷路人的呼救,几次带人救回被困的香客,渐渐得了好名声。人们不再叫他“顺风耳”,而尊称一声“王善听”。
至于那面铜铃,依旧挂在白云寺大殿檐下。说来也怪,自王六之事后,那铃再没自己响过。老和尚们说,大约是如今世道清明,寺里清净,没什么需要它警示的了。也有人说,那铃经过这一劫,灵性更足了,不轻易示人。
只有王六的茶馆里,偶尔有好奇的客人问起当年盗铃之事,王六总是摆摆手:“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偶尔还会听见“叮”一声铃响,这时他便整衣正坐,反思一日所为,可有什么亏心之处。
这故事传开后,当地人教育子孙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莫学王六盗人铃。铜铃虽小警世深,邪念一动响叮叮。”
而那面警世铃的故事,也一代代传了下来。直到今天,白云寺的老和尚还会指着檐下的铜铃对香客说:“别看它不起眼,可是活的。心中有鬼的人,离它十丈远,它就会响哩!”
香客们听了,有的笑而不语,有的肃然起敬。至于那铃到底会不会再响,恐怕只有它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