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终于抬手,让何都知把讼状取来,沙沙翻动纸张的声响似催命符,逐渐平息了殿中的嗡嗡细语,四下寂静,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所有人心思各异,不敢动弹。
龙睛扫过血泪凝结的累累讼状,陡然冷凝。皇帝默不作声把讼状分发给左右人之人观看。很快如脱笼的信鸟,传至后妃、太子,乃至文武百官手中。
那些讼纸,潘令宁和玉荷留了个心眼,让所有女子皆按下血做的掌印,赫然盖在噬骨吞魂的自述之上,更显得触目惊心,血腥气扑面而来,更显得真实真切。
因而拿到讼纸的每一人,不论何种立场,皆被惊得难言言语。
太后此时反而不好跳出来了,否则就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她捻起讼状一觉,快速扫了一眼,百般嫌弃上头的五指血印,轻哼一声很快搁置到岸上,却冠冕堂皇开口:“皇帝,今日可是元旦佳节,文武百官、贵宾皆在场,岂可让案牍公务、污浊挑衅,扰了兴致?”
崔题见此,便揖拜说道:“太后,此案已数次重提,又有上百位女子递交血印诉状,干系重大,只怕刻不容缓!”
太后刚欲斥责崔题。
方才吃瘪的北契使团,却观热闹不嫌事大说道:“皇帝陛下,此等‘鬼樊楼’党羽,便是我等入京不足月,也早有耳闻,如雷贯耳呢,如此牵扯重广,史无前例,南廷泱泱国朝,竟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时?”
他们开了个头,其他外邦使团便也跟着看热闹,脸上带着讥诮。
太后脸面极差。
皇帝却似乎不大受影响,说道:“让诸位见笑了!”而后拍了御案,龙睛瞪视,高声质问,“开封府、大理寺、御史台,这是怎么回事?”
被叫唤的几府长官战战兢兢立起,持着笏板躬身,不敢挺直了脊背。
御史台为三法司之首,首当其冲,御史中丞刘敏拜请道:“陛下,鬼樊楼一案半年前已结案,相关案情及处置,皆已呈报御前,确证无疑,才归入案宗封了卷录!如今又有人提起,且事关天家贵戚,恐有人暗中挑拨。此女既然能挑拨使团婢女失踪案,可见妖言惑众,便令我等羁押审讯室,另行审理,此为妥当!”
崔题立即反驳:“刘台长,半年前三法司便已会同审理,甚至让苦主一次次当庭验身,权当证据,如此鏖战追查,却仍有疏漏,乃至苦主携了上百讼状告到御前,此处再移交审讯室,程序如前,难道便能查明真相?”
若让他们轻易把潘令宁带走,只怕苦主尸骨无存,此案仍是石沉大海,因此崔题好一番讽刺。
刘敏气笑:“崔学士堂堂一个内翰官,未经鞫谳之事,难道反而质疑起三法司诸公的威信?”
“他人不能质疑,我为苦主,难道不能质疑?”潘令宁突然插话,脸色决然,“御史台负纠察百官之责,民女十一月末,曾数次递交信函告发林氏贵戚三女公子林洛芸,强纳归正人李延后人温巡为赘婿,为何毫无反应,难道归正人改名换姓入朝,不值得御史台风闻奏事?”
“归正人”一出,满殿炸开了锅,甚嚣尘上。
“什么,归正人入朝,竟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温巡?莫不是去年的一甲进士,被林府榜下捉婿的那个?”
便连旧党内部,也十分骇然。
肃国公林翎知道此事,但因与温巡有交易,以为可以悄悄瞒下,甚至没有告知太后。此时突然遭到揭发,如芒在背。
这事可能可大可小,作深了可比鬼樊楼一案后果更严重。他目光蘸着毒刷向潘令宁,心想此女子果然心狠手辣,自己的先未婚夫,也可以如此不顾情义当庭揭发?
潘令宁再看向开封府的府尹王越:“王相公,你曾是审理鬼樊楼的主司,城东东来衣铺的张掌柜家的小女儿,遭鬼樊楼赵九娘光天化日之下,拐骗掳走,还有为了查此案,我和义弟王二蹬遭歹人追杀,二灯更是惨死汴河之下,我数次告发至开封府,为何皆被搪塞了事,相公更是从不露脸,甚至不予王二蹬验尸便证为以外溺水而亡,难道几条人命在你眼中皆如草芥不值一提?
“还有大理寺,数月前鬼樊楼一案只追查至林氏外戚的所谓远房侄儿林公子,便草率结案,连老鸨赵九娘未落网也置之不理,甚至犯下滔天大罪的林公子,也只流放远地扁管,难道一个贵戚子弟,手中衔着数百条冤魂命案,还不足以致死么?公平何在?”
她一通问责之后,已无所顾忌,反正可能将死,索性如布兜抖米,索性倒腾干净:“还有我们的肃国公,身为一等一的贵戚,享万民供奉,为何纵容子弟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当街抢夺民女。半年前我初入京师,便是遭到林氏家丁当街掳走,马行街之上,数名太学生皆可为我作证,难道大梁王朝,已经没有王法可以管束尔等贵戚,还是因为当朝太后,乃姓林?”
她目光如炬,灼灼烧向御座之上。
“大胆刁妇!血口喷人,污蔑朝廷贵戚,竟还意图触犯太后天颜,我看你是活腻了!”肃国公终于按捺不住,猛然站起指着她怒骂。
太后以冷笑:“朕算是听明白了,原来冲着老身而来。皇帝,朕为你嫡母,扶持你上位,纵使没有亲情,也有恩义,你却纵容如此宵小在宫宴中闹事,句句构陷如刀,指责国舅及老身,如此毫无君威、毫无无孝义、毫无无国体,你如此昏聩,可还能厘务社稷?”
太后一发话,所有旧党大臣乌泱泱站了起来,纷纷拜请:“请陛下明鉴,勿听偏信小人诬告,失了母子天伦,堕入不孝不义、不明不察,商纣夏桀之举!”
烛光透出战立人群的长影,乌鸦鸦压一偏,遮盖筵席,遮盖寥寥数几仍旧在座的新党士人,几乎把本来光明透亮的大殿吞没在阴影中。
直到此刻,潘令宁才察觉,旧党之势众,是可以撕碎陛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