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华渐渐觉得不对劲。
这种感觉来得缓慢,像深秋早晨窗玻璃上凝结的雾气,起初只是朦胧一片,待察觉时,视线已经模糊不清。
距离“金宵”夜总会那场大查已经过去一个月。那天确实如陆西平所说,阵仗极大——警车鸣笛围住整栋建筑,穿制服的人进进出出,封条贴了又撕,几十名工作人员被带走问话。媒体记者长枪短炮地守着,次日本地新闻头条赫然是《市公安局雷霆出击 彻查涉黄涉黑娱乐场所》。
王天华损失不小。停业整顿十五天,罚款三十万,几个“不干净”的包房被彻底清空。但这些都在可承受范围内,甚至比他预想的要轻——毕竟没抓走核心管理层,没查封账户,甚至“主动投案”的涉事经理也只是“配合调查”了两小时就被客气地送了出来。
陆西平的解释合情合理:“现在这个态势,不做点表面文章说不过去。你在里面受委屈了,我心里有数。”
王天华当时信了,甚至还备了份厚礼送到陆西平常去的茶室。可接下来的事情渐渐微妙起来。
第一次察觉,是在十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王天华约了规划局的副局长在“清心”茶室见面,谈城南一块地的审批。等了四十分钟,对方没来。打电话过去,副局长的秘书接的,语气恭敬却疏离:“王总,实在抱歉,领导临时有个紧急会议。”
“什么会议这么急?”
“这...我也不太清楚。”
挂了电话,王天华没立刻走。他坐在包厢里,慢慢喝完了一壶铁观音。茶叶在杯底舒展开来,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他想起上个月,这位副局长还在他的夜总会里搂着姑娘唱《朋友》,拍着胸脯说“城南那块地,包在我身上”。
现在,忽然连面都不肯见了。
第二次察觉,是在公司的月度财务会上。财务总监汇报到一半,突然犹豫了一下:“王总,还有件事...上个月我们给几个关联公司走的账,银行那边反复打电话来核实。”
“核实什么?”
“问资金的真实用途,问交易背景。”财务总监推了推眼镜,“以前也有过,但没这么频繁。而且...问的问题很专业,不像一般的风控。”
王天华没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红木桌面。嗒,嗒,嗒,敲的人心慌慌。
散会后,他单独留下了财务总监。
“查清楚是哪家支行,哪个信贷员在问。”
三天后,财务总监带来了答案:“不是支行,是分行的风险合规部直接介入的。带头的...姓刘。”
王天华认识那个姓刘的——刘银虎,市局经侦支队的副队长,陆西平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第三次察觉,也是最让他警觉的一次,是关于江淮。
江淮是他三年前从建筑工地挖出来的。那天下着大雨,王天华的车路过城南棚户区改造项目,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推土机前,浑身湿透却寸步不让。工头跑过来解释:“王总,这小子带人闹事,说拆迁补偿款没到位。”
王天华摇下车窗,雨水飘进来。他打量着车前的年轻人——二十三四岁,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背却挺得笔直。推土机的灯光从他身后打过来,在雨幕中勾勒出一个瘦削却绷紧的轮廓。
让王天华踩下刹车的,不是这年轻人挡在机器前的姿势,而是他的眼神。那不是莽夫拼命时的凶狠,也不是弱者哀求时的惶惑,而是一种极静的狠——像把刀藏在冰里,冷而亮,知道自己会碎,但碎之前一定要划开点什么。
旁边工头气急败坏地嚷着:“王总,这小子油盐不进!非说钱不到位,谁也别想动这块地!”
王天华没理会工头,只盯着年轻人:“你叫什么?”
“江淮。”声音被雨声滤过,有点模糊,但字字清楚。
“为什么闹事?”
“不是闹事。”江淮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视线穿过雨帘,笔直地落在王天华脸上,“是讨债。一百二十七户,三个月的过渡费。钱到,地让。钱不到,”他顿了顿,身后传来推土机引擎不安的躁动,“今天这机器从我身上过。”
话很平,没有吼叫,没有威胁,就是陈述一个事实。但王天华听出来了,这年轻人没给自己留退路——他不是来谈判的,是来把自己钉死在这儿的。这种豁出去的稳,比暴跳如雷更有分量。
王天华又看了他十秒。雨水顺着车窗淌进来,打湿了真皮座椅,但他没关窗。
“上车。”他说。
三年后,江淮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聪明,话少,办事干净,最难得的是懂得分寸——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绝不开口。王天华甚至想过,再过几年,等自己洗白了上岸,这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或许可以交给他。
可现在,这个他以为最可靠的年轻人,正在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
变化是从上个月开始的。那天王天华让江淮去处理一批“特殊货物”——从云南过来的东西,需要在中转仓库换个包装。这种事江淮做过很多次,流程熟得不能再熟。
但那天晚上,江淮回来后没有立刻汇报,而是先去了趟卫生间。王天华的办公室和卫生间只隔着一道墙,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干呕声。
十分钟后,江淮出来,脸色有些苍白,但语气依然平稳:“王总,处理好了。一共三十七件,全部换了包装,存进了三号仓库。”
王天华点点头,没多问。但从那天起,他注意到江淮抽烟的频率变高了,而且开始抽一种很冲的廉价烟——不是他平时抽的软中华。
更奇怪的是,江淮开始频繁地“加班”。
以前江淮到点就走,从不在公司多待一分钟。他说过:“王总,工作就是工作,生活就是生活,得分清。”可现在,王天华好几次晚上十点以后路过公司,都看见江淮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有一次他推门进去,江淮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屏幕上是一张照片——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站在大学校门口,笑得很灿烂。
“你妹妹?”王天华记得江淮提过,他有个妹妹在读大学。
江淮迅速关掉照片,站起身:“王总。我在核对上个月的出货记录。”
“这么晚还加班?”
“有些账目不太清楚,我想再核对一遍。”
王天华没再追问,但心里那根弦,绷紧了。
第一个电话打给规划局的老李,对方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王总,不是我不帮忙,是...唉,直说了吧,有人打过招呼,让‘按最严格标准审查’。”
“谁打的招呼?”
“这我哪敢问啊...反正来头不小。”
第二个电话打给交警支队的熟人。对方沉默许久才压低声音:“王总,您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我们大队长特意交代,你们公司的车要‘重点关照’。”
“你们大队长听谁的?”
“...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王天华握着电话的手心渗出冷汗。他走到办公室窗前,俯瞰着楼下属于他的商业帝国——夜总会、建筑公司、物流车队、几家参股的酒店。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脆弱得像沙堡,潮水稍涨就会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