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西湖。
往日里碧波荡漾、画舫如织的盛景早已不复存在。
湖水变得深沉,甚至隐隐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墨色,倒映着岸边垂柳也显得无精打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莫名的压抑,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连蝉鸣鸟叫都稀疏了许多。
金山寺,这座矗立在西湖畔、千年以来香火鼎盛、梵音不绝的佛门圣地,如今更是被一层无形却沉重的阴霾所笼罩。
寺内,往日的晨钟暮鼓似乎都失去了几分清越,变得有些沉闷。
往来穿梭的僧人们大多面色惶惑不安,眼神躲闪,行色匆匆,低声交谈时也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整座寺庙仿佛都在一种无声的恐惧中微微颤抖。
所有的异常,都指向后山那座孤寂矗立的雷峰塔。
塔身依旧有佛光流转,那是历代高僧加持、经文刻印所留的守护之力,试图维持着它的庄严与神圣。
然而,若有灵觉敏锐者仔细感知,便能发现那佛光之下,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沉重压力,以及一丝丝如同毒蛇吐信般冰冷邪异的气息,正不断从塔基深处渗出,无声地侵蚀、污染着周围的佛力与地脉。
塔下,金山寺住持法海禅师正盘膝而坐,闭目调息。
他脸色灰败,嘴唇缺乏血色,周身气息起伏不定,显然之前强行镇压白素贞、并持续维持这已被魔气渗透的封印,消耗了他巨大的佛力与心神。
但更令人不安的是,他周身原本璀璨纯粹、如同赤金般的护体佛光,如今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光华黯淡浑浊。
而且,在那黯淡的佛光之中,清晰可见一道道如有生命的、纤细却坚韧的黑色魔气,如同附骨之疽般缠绕游走,尤其在他背部袈裟之下,那黑气更为浓郁,映衬得他原本宝相庄严的面容,都平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阴鸷与偏执。
“阿弥陀佛。”
一声平和、舒缓,却蕴含着无尽悲悯与坚韧力量的佛号,如同穿透乌云的阳光,轻轻响起,打破了雷峰塔下令人窒息的沉寂。
法海猛地睁开双眼,眼中一抹凌厉暴躁之色一闪而逝,但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站起身,双手合十,动作略显僵硬地行礼,声音干涩沙哑:“弟子法海,拜见旃檀功德佛。”
来的正是唐僧。
他风尘仆仆,月白色的僧袍下摆沾着夜间的露水与尘土,脸上依旧是那化不开的悲苦之色,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疲惫,那是源自佛门衰微、众生沉沦的重压。
然而,在这无尽的悲苦与疲惫深处,那份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磨砺出的、对众生的大慈悲与大愿力,却如同磐石般坚定不移。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法海身上,那清澈如同镜湖水的眼眸仿佛能照见一切虚妄,让法海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
随即,唐僧的目光移向那座镇压着白素贞、更镇压着恐怖魔源的雷峰塔。
他的眉头,在看清法海状态与塔身那诡异气息的瞬间,便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心中的不祥预感达到了顶峰。
“法海禅师,不必多礼。”
唐僧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贫僧此来,一为化解你与那白蛇素贞之间的这段因果业障,寻一线超脱之机;二为……”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回到法海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亦是为禅师你而来。”
“功德佛!”
法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冒犯般的尖锐和强烈的抗拒!
“那白蛇乃是千年妖孽,惑乱人间,与凡人结合,触犯天条,更水漫金山,造下无边杀孽!”
“弟子将其镇压于雷峰塔下,乃是秉承佛旨,行除魔卫道之正法!护佑苍生,何错之有?此间因果,唯有镇魔,何须化解?”
“弟子心中唯有佛法正道,清明如镜,更无需功德佛度化!”
他的话语又快又急,仿佛要将一切不同的声音都驳斥回去,更像是在拼命说服自己。
“当真!清明如镜么?”
唐僧望着他,眼中悲悯之色更浓,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知道,言语在此刻已是苍白无力。
唐僧不再多言。
他于塔前寻了一处干净之地,缓缓跏趺而坐,双手结禅定印,低眉垂目。
下一刻,一股浩瀚、精纯、温暖、充满无尽慈悲与智慧光明的佛力,如同初升的朝阳洒落第一缕光辉,柔和却不可阻挡地从他那看似单薄的身躯中散发出来,无声无息地向着法海和整座雷峰塔笼罩而去。
这不是攻击,也不是普通的佛光普照。
这是旃檀功德佛历经无量劫难、证得果位后所具的无上佛法神通——他心通!
并非为了窥探他人隐私,而是以大慈悲心、大智慧力,去感知、映照众生心灵深处的业障、执念与魔障!
温暖祥和的佛光,如同母亲的手,温柔地拂过法海的身体,试图探入他那紧闭的心神灵台。
就在佛光触及法海识海壁垒的刹那——
轰!!!
在唐僧那澄澈如琉璃、慈悲如瀚海的佛心映照之下,法海心神内部的景象,如同揭开了一层薄纱,无比清晰、却又无比恐怖地呈现出来!
那哪里是什么“清明如镜”的佛子心田!
分明是一片无边无际、粘稠腥臭、翻滚着无尽黑暗与暴戾气息的污浊泥沼!
无数扭曲、狰狞、充满极端憎恨与狂怒的念头——对一切妖类的绝对憎恶、对所谓“亵渎”佛法的疯狂执念、对任何质疑其行为的偏执反击——如同毒龙般在这片黑暗泥沼中翻腾、嘶吼!
它们彼此吞噬,又不断滋生,让这片心田永无宁日!
而在这片黑暗泥沼的最深处,盘踞着一股更加可怕的力量!
那是一股冰冷、死寂、古老、充满了最纯粹毁灭与混乱气息的——魔气!
这股魔气并非后来强行侵入的外来者,它的形态,竟如同无数条最恶毒、最诡异的黑色藤蔓,其根须早已深深地、深深地扎入了法海那颗“除魔卫道”的执念核心之中!
它与法海最根本的“信念”紧密地缠绕、共生、融合在了一起!
法海每一次对白素贞的憎恨,每一次对“卫道”的狂热偏执,都在为这魔气藤蔓提供着丰厚的养料,让它茁壮成长!
反过来,这共生魔气又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法海的心智,将他的执念无限地放大、扭曲、极端化,使其变得更加冷酷、偏激、听不进任何劝谏,直至彻底沦为魔念的傀儡!
更让唐僧感到毛骨悚然的是——
这心魔藤蔓的根须,竟穿透了法海的心神灵台,如同无数条无形的、肮脏的管道,延伸出去,与雷峰塔底深处泄露出的那一丝精纯无比、恐怖绝伦的罗睺本源魔气,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
塔底的魔气,通过这共生的管道,一方面微妙地维持着封印处于一种“既压制又松动”的诡异状态,另一方面,又悄无声息地汲取着法海的佛力、被镇压的白素贞的妖力、乃至塔外金山寺僧众和临安百姓因恐惧而产生的负面情绪,如同吸血鬼般不断壮大着自身!
而法海本人,对此竟浑然不觉!
他甚至将这种与魔气共生后带来的、扭曲而强大的力量,误认为是自己“佛法精进”、“除魔信念坚定”的表现!
他将这最大的魔源,当成了自己“除魔”力量的源泉和依靠!
心魔共生!塔魔相连!
法海,这位口口声声“除魔卫道”、看似坚定无比的佛门高僧,他的灵魂最深处,竟已与他誓要消灭的“魔”,结成了如此邪恶、如此悖逆的共生体!
他本人,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维持这座魔窟运转、滋养那恐怖魔种不断壮大的最大“保护伞”和“帮凶”!
“这……这竟是!!!”
饶是唐僧佛法高深,心境早已在无数磨难中磨砺得如同金刚般稳固,古井不波,此刻窥见这骇人听闻的真相,也忍不住心神剧震!
脸上那永恒的悲苦之色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骇所取代,甚至浮现出一丝恐惧!
点化?净化?
唐僧心中瞬间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强行以无上佛法净化法海的心魔?
那几乎等同于同时要摧毁法海那与魔气共生的执念核心,极可能瞬间引爆那共生的魔气,造成的后果不堪设想——
要么是魔气彻底失去控制,轰然爆发,湮灭周遭一切;要么就是法海被魔气反噬,当场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而若不从根本上解决法海这“心魔共生”的状态,就无法安全地解救白素贞,更无法触及和根除塔底那不断壮大的罗睺魔种!
这是一个几乎无解的死结!一个由偏执、魔气、封印巧妙构成的恶毒陷阱!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唐僧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探出的佛力,脸色苍白如纸,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再次看向眼前依旧一脸“正气凛然”、对自己身处何等恐怖境地毫无自知、反而对唐僧的“度化”流露出不耐烦神色的法海。
唐僧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仿佛要冻结起来。
这临安之局,这雷峰塔之困,远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凶险、可怕万倍!
它考验的,不仅仅是法力神通,更是智慧、慈悲,以及面对这极致邪恶悖论时的决断。
而此刻,云端之上,隐去身形的云霄仙子,也清晰地感受到了唐僧佛力的波动以及其后那瞬间的惊骇与凝重。
她虽然无法像唐僧那样直达法海内心,洞察本质,但也能猜到,情况必定极其不妙,心中的担忧瞬间达到了顶点。
更远处,一道若有若无、带着北冥极寒气息的神念,如同最耐心的猎手,依旧牢牢锁定着雷峰塔,等待着最佳的出手时机。
风暴,在无声的对峙与绝望的认知中,继续酝酿。
雷峰塔的阴影,仿佛笼罩了整个临安,也笼罩在了所有知情者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