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站在窗前,望着延禧宫的方向,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帕子。
十八岁的她,容貌依旧如初入宫时那般清丽,只是眼角眉梢间多了几分深宫磨砺出的沉稳。
她曾是太上皇御前的奉茶宫女,那时年少懵懂,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得圣眷,飞上枝头。
然而太上皇退位后,她费尽心思调离旧地,好不容易才在尚宫局站稳脚跟。
如今虽只是个女官,但好歹有了几分体面。
“贾女史,裕妃请您过去。”门外小宫女的通报打断了元春的思绪。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向景仁宫。
裕妃正倚在软榻上喝茶,见她来了,笑着招手:“元春,来坐。你那位表妹林黛玉如今在贵妃娘娘跟前很是得宠,前些日子还被皇上封了县主,你可去见过她了?”
元春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轻声道:“回娘娘的话,奴婢这几日忙着整理文书,还未得空去延禧宫请安。”
裕妃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到底是自家姐妹,该多走动才是。贵妃娘娘性子宽厚,不会怪罪的。”
元春低头应是,心中却翻涌起复杂的情绪。
黛玉入宫不过月余,竟已得了县主的封号,而她在宫中熬了这些年,却仍是个小小的女官。
说不羡慕是假的,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贾家如今势微,黛玉的得势对家族而言是好事,可这份荣耀却与她元春无关。
离开裕妃处,元春终于下定决心去延禧宫走一趟。
她特意换上一件素雅的藕荷色衣裙,发间只簪了一支银钗,既不显寒酸,也不至于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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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禧宫的宫人见是贾女史,客气地将她引至偏殿等候。
元春端坐在椅上,目光扫过殿内陈设——紫檀木的案几上摆着白玉香炉,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
她不禁想起自己居住的狭小厢房,心中又是一阵黯然。
“元春姐姐?”一道清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元春回头,只见黛玉穿着一袭淡青色衣裙,发间簪着那支熟悉的羊脂玉兰簪,正站在门口望着她。
黛玉的气色很好,眉目间十分灵动,一点也不像母亲信中说的病歪歪的样子。
“林妹妹!”元春连忙起身,上前拉住黛玉的手,“好久不见,你越发标致了。”
黛玉微微一笑,引她入座:“姐姐怎么今日得空过来?”
元春叹道:“早就想来看你,只是怕打扰了贵妃娘娘。听说你被封了县主,姐姐心里欢喜得很,这才厚着脸皮来了。”
宫女奉上茶点,黛玉亲自为元春斟茶:“姐姐在宫中多年,黛玉本该早些去拜访才是。”
两人寒暄几句,元春细细打量着黛玉,见她举止从容,言谈间已有了几分贵女的气度,不禁感慨道:“妹妹如今得娘娘青眼,又受皇上恩封,真是福泽深厚。家中老太太若知道了,不知该有多高兴。”
提到贾母,黛玉眼中闪过一丝柔软:“外祖母待我恩重如山,只恨不能常伴膝下。前日刚托人送了信回去,想必她已收到。”
元春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妹妹在宫中可还习惯?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告诉姐姐。”
黛玉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多谢姐姐关心。贵妃娘娘待我极好,事事都安排妥帖。”
元春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所想:“听闻娘娘常让你教导六阿哥和昭华公主读书?”
“不过是识几个字罢了。”黛玉谦虚道,“两位殿下天资聪颖,一点就通。”
元春眼中闪过一丝艳羡,随即笑道:“妹妹才华横溢,难怪娘娘如此器重。”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复杂,“只是……这深宫之中人心难测,妹妹还需多加小心。”
黛玉听出她话中有话,轻声道:“姐姐可是听到了什么?”
元春摇摇头:“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不值一提。妹妹有贵妃娘娘护着,想必无人敢为难。”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紫鹃匆匆进来:“姑娘,六阿哥醒了,问您在哪里呢。”
黛玉起身对元春歉然道:“姐姐稍坐,我去去就回。”
元春连忙道:“妹妹快去,别让阿哥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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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走后,元春独自坐在殿中,思绪万千。
她想起自己初入宫时的雄心壮志,想起这些年小心翼翼的挣扎,又想起家中父母期盼的眼神……
若她能得宠,何至于让贾家日渐没落?可皇上眼中只有贵妃一人,她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
“元春姐姐久等了。”黛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元春强笑道:“无妨。阿哥可好?”
“阿哥有点起床气,是个小淘气。”黛玉笑着坐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道,“姐姐方才的话,黛玉记在心里了。只是……姐姐在宫中多年,想必也有许多不易。”
元春眼眶微红,连忙低头掩饰:“习惯了就好。”
黛玉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若姐姐愿意,不妨常来延禧宫走动。娘娘最是和善,定不会怪罪。”
元春心中一暖,正欲答话,忽听黛玉问道:“对了,宝玉哥哥近来可好?”
提到宝玉,元春神色一僵。
她离府时宝玉尚小,这些年虽偶有家书,但对这个弟弟的印象已有些模糊。
她斟酌着词句:“上次家书说他还好,只是……”
“只是什么?”黛玉追问道。
元春叹了口气:“听说自你入宫后,他整日闷闷不乐,前几日还闹着要进宫看你,被老爷狠狠训斥了一顿。”
黛玉闻言,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腕间的珊瑚手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元春看在眼里,试探道:“妹妹与宝玉……?”
“不过是表兄妹之情。”黛玉迅速收敛情绪,轻声道,“还请姐姐转告他,我在宫中一切安好,让他不必挂念。”
元春点点头,心中却有了计较。
她早从家书中得知宝玉与黛玉情谊非比寻常,如今看来,这份情谊怕是更深。
若黛玉能在皇上面前为贾家美言几句……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元春起身告辞,“妹妹保重,有空我再来看你。”
黛玉将她送至宫门外,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香囊:“这是我亲手做的,里面装了些安神的药材,姐姐拿去用吧。”
元春接过香囊,只见上面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密,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她心中一酸,险些落泪:“多谢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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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元春将香囊放在枕边,久久不能入睡。
今日一见,黛玉已非母亲口中多愁善感的孤女,而是一个得了圣宠的县主。
她本该为家族高兴,可心中却像压了块石头般沉重。
“若当年我也能得皇上半分青睐……”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元春立刻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她在宫中多年,早已学会将不甘深埋心底。
翌日清晨,元春提笔给家中写信,详细描述了黛玉在宫中的境遇,末了特意写道:“黛玉妹妹深得贵妃宠爱,又蒙皇上恩封县主,实乃贾家之福。宝玉年幼,还望父亲严加管教,莫要因私情误了前程……”
写到这里,她笔尖一顿,眼前浮现出黛玉抚摸珊瑚手串的神情。
最终,她还是将最后一句涂去,重新写道:“宝玉思念妹妹,亦是人之常情。还望父亲体恤。”
放下笔,元春长舒一口气。她望向窗外,延禧宫的方向隐约可见。
在这深宫之中,黛玉成了她唯一的亲人,也是贾家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