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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锤悬在半空,工头的手青筋暴起,连帽檐都在抖:“顾少,这底下怕不是空的?”

顾承砚踩着泥坑边的碎砖疾步跨上土堆,晨露打湿了他青布长衫的裤脚。

工头的钢锤第二次落下时,他也弯下腰——闷响里裹着空洞的嗡鸣,像古寺撞钟后绕梁的余音。

“扒开。”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

铁锹铲开浮土的瞬间,青灰色陶缸沿露出半寸,阴刻的“心钉盟·十七子”六个字沾着泥,却比新刻的还清晰。

顾承砚喉结动了动,想起昨夜那半张残片上“申江实业”的焦痕——苏父当年在账本上画过的星图,此刻正躺在泥里,十七口缸按北斗七星的勺柄到斗身排开,尾端那口的缸底,正对着黄浦江对岸的浦东方向。

“浦东……”他蹲下身,指腹擦过最前排那口缸的封蜡,“江南织造联营”的蓝图在脑子里炸开。

苏若雪说过,苏父最后一次出门前,在地图上用红笔圈了浦东荒地,说“要把散在民间的织机串成一条链”,后来却突然改了口,说“实业要埋进土里才活”。

“阿砚。”

苏若雪的声音像片落在他肩头的羽毛。

她不知何时蹲在了他身侧,指尖轻轻抚过某口缸的缸身——那里刻着“苏明远”三个字,比其他名字深了三分,陶土翻起的毛边刮得她指腹发红。

“他不是把名字留下。”她吸了吸鼻子,晨雾里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眼眶,“是把路标埋下了。”

顾承砚的后槽牙抵着腮帮。

他想起苏父临终前攥着苏若雪的手,说“半块玉锁别戴,埋进土里”;想起顾家祠堂地下那半块玉锁,和今夜这十七口缸,突然明白所谓“埋”,原是“藏锋”。

“停工。”他霍然起身,转身对围过来的工人扬声,“用草席把这圈盖严实,只留青石板大小的口。”工头张了张嘴,被他扫过来的眼风压了回去,抹着汗应“是”。

“青鸟。”他侧头,“去拿我的铜匣,再让账房取三坛雄黄酒。”

青鸟的短刀在腰间碰出轻响,转身时带起一阵风。

苏若雪也站起来,拍了拍裙角的泥:“我去取火折子。”

等三人重新围在泥坑边时,晨雾已散了大半。

青鸟用铜钳夹着烧红的铁签子烙开封蜡,苏若雪举着火折子照亮,顾承砚亲手揭起缸盖——霉味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涌出来,缸里整整齐齐放着七叠油纸包,每叠都捆着靛蓝棉线。

“十七口缸,每口七叠?”苏若雪数着,声音发颤。

顾承砚没答话。

他拈起最上面的油纸包,指尖触到棉线时顿了顿——线结是“同心扣”,和苏父从前给顾、苏两家账本打的结一模一样。

层层揭开油纸,泛黄的宣纸上“织机损补图录”六个字跃入眼帘,落款“王阿大”,墨迹里掺着极细的金箔,在阳光下闪着碎光。

“这墨……”他突然想起苏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的话,“真传不在书,在血与火里泡过三遍的纸。”

“拿井水来。”他对青鸟道。

青瓷碗盛着的井水淋在纸页边缘时,苏若雪倒抽了口冷气——原本空白的边角泛起幽蓝,“松江六灶”“南通三梭”“宁波九渡”几个字像被水唤醒的蚯蚓,歪歪扭扭爬出来。

“是暗语。”她指尖抵着“六灶”二字,“六灶镇有个老机房,十年前被日商烧了半间屋;三梭港的织户,上个月还托人来问顾氏收不收土布……”

顾承砚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终于明白苏父为何把这些图录埋进地底——当年“心钉盟”十七人,都是被日商逼得关了作坊、卖了织机的手艺人,他们把吃饭的本事刻进陶土、写进纸里,不是为了留名,是等一个能把这些火种重新点燃的人。

“明日让守纹会发《寻匠启事》。”他把图录小心收进油纸,“条件写清楚:能背出《江南织谱》任意三章,且持有老式双蝶扣机针。”

苏若雪抬头看他:“为什么不直接按密文联络?”

“因为要引鱼自己咬钩。”顾承砚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日商的眼线盯着顾氏,盯着守纹会,可他们不会盯着那些在巷子里补袜子的老织工。”他转向青鸟,“报名册上,凡是提到‘六灶’‘三梭’的,单独记一页。”

青鸟摸出怀里的小本,拇指蹭过封皮:“明白。”

晨风吹过工地,新竖起的木牌“顾氏新园·严禁擅入”被吹得晃了晃。

顾承砚望着泥坑里整整齐齐的十七口缸,突然想起昨夜烧地契时腾起的黑烟——那时他以为守的是地,现在才知道,真正要守的,是埋在地下的这些名字,是藏在纸里的这些图,是散在四方的这些人。

三日后的晨雾里,守纹会的门房抱着一摞报名册往账房跑,边跑边喊:“苏姑娘!今日又收了二十三份!”

苏若雪正低头整理图录,闻言抬眼,正看见顾承砚站在廊下,望着院外排起的长队笑——那些人里有白胡子的老织工,有系着蓝布围裙的妇人,还有背着布包的年轻人,他们袖口里露出的机针闪着光,像十七颗钉子,正一点一点,把什么东西重新钉回这片土地里。

三日后的暮云压得低,顾承砚站在守纹会二楼窗后,看最后一批报名的织工攥着机针离开。

青石板路上浮动着蓝布围裙的影子,像被风吹散的靛染棉线。

他指尖敲了敲窗棂,窗下立即传来苏若雪的声音:“十二人名单誊好了,阿砚。”

转身时,他看见她抱着装裱好的图录,月白衫子下摆沾了点墨渍——是今早替老妇人补写机针尺寸时蹭的。

“申时三刻,新园见。”他接过名单,扫过“王阿大之孙”“三梭港周氏”等字眼,喉间泛起热意。

苏若雪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手背:“我让厨房备了雄黄酒,还有你说的——”“陶缸前的草席。”两人异口同声,她眼尾弯起来,像春溪漾开的涟漪。

新园的泥坑早被整得齐整,十七口陶缸蒙着青麻,在暮色里排成暗青色的星轨。

顾承砚踩着最后一道天光走进时,十二人已或蹲或立围在缸边。

最前头的老匠头发全白,背却挺得像根梭子,见他来,用机针挑起麻席一角:“顾少,这底下可是当年‘心钉盟’的东西?”

“伯公。”顾承砚弯腰行了个传统匠礼,“今夜不看缸,听故事。”他搬来条长凳坐下,苏若雪捧着铜盆站在他身侧,盆里盛着半盆清水。

“各位家中第一台织机,是怎么得来的?”

老匠的喉结动了动。

他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半截靛蓝布,那是织工特有的护腕。

“我姓陈,小名铁锁。”他声音哑得像旧纺车,“我爹临死前,把婚床的铜轴拆了。”泥地上有只萤火虫飞过,他的手突然抖起来,“说要换半台日本仿机——那铜轴是我娘的陪嫁,刻着‘百年好合’……”

“啪。”

布帛撕裂声在暮色里格外清晰。

陈铁锁的话被截断,他抬头时,其余十一人正解着对襟衫。

初秋的风掀起他们的衣角,十七道青灰色刺青从臂弯漫到锁骨——是钉子形状,钉头朝下,钉尾缠着棉线。

“我师父是心钉盟老六。”说话的是个中年妇人,她的刺青边缘泛着淡红,“他咽气前用烧红的铁签子给我烙的,说‘钉子拔了,印子得留着’。”

苏若雪的铜盆“当啷”一声磕在缸沿。

她伸手去捂嘴,指缝里漏出抽噎:“我爹……他刻在缸上的名字,原来不是十七个人。”

“是十七把火。”顾承砚的声音发紧。

他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层层揭开时,松烟墨的气息混着陶土味漫开。

“苏先生留的图录,要用水显文。”他将纸页浸入铜盆,幽蓝字迹浮起的刹那,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缸启之日,即盟复之时。”顾承砚念得很慢,每字都像砸在陶缸上的槌声,“推一人为砚,承火为雪,织经纬以抗倾轧。”

陈铁锁的额头抵着泥地:“顾少,您就是‘砚’。”

“我不为盟主。”顾承砚弯腰将老人扶起来,图录转手递到陈铁锁怀里,“守纹会明儿设‘传承堂’,诸位定技术、传秘法、分订单——我只做搭台的。”他望向苏若雪,她正用袖口擦脸,睫毛上挂着水珠,“若雪管账,你们管技,日本人要断我们的线?我们就织张更密的网。”

青鸟的短刀突然出鞘。

金属刮擦声里,他从最末那口缸底撬出个铜匣,匣面的铜绿被擦去后,“申江实业监察使”七个字亮得刺眼,背面“07”的编号泛着冷光。

顾承砚捏着铜匣,指腹摩挲过“监察使”三个字——苏父当年总说“实业要有人看”,原来这“看”的人,早把眼睛埋进了土里。

“山本商事买走地契那天,我烧了半屋子账本。”他突然笑了,“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地契不在纸里。”他望向十二人臂上的刺青,又望向苏若雪发间晃动的银簪——那是今早老妇人硬塞的,说是“给织网的女先生压发”,“在这儿。”他敲了敲自己心口。

夜更深了。

十二人离开时,陈铁锁把铜匣塞回顾承砚手里:“监察使的印,该看路的人拿着。”苏若雪抱着空铜盆去厨房,青鸟则蹲在缸边检查封蜡——他总说“夜里的响动比白天真”。

顾承砚独自在缸前坐了很久。

露水打湿了长衫,他却不觉得冷。

直到后半夜,新园值守的梆子声突然变了调:“顾少!陶缸区有动静!”

他抄起墙角的火把冲过去时,十七口缸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每口缸的缸沿都有三道浅痕,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叩过。

顾承砚摸出随身携带的机针,比了比痕迹间距——三指宽,和老式织机的提综节拍分毫不差。

风掠过黄浦江,带来若有若无的纺车声。

他望着缸上的痕迹,突然想起苏父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等织机声连成海,就是春天。”

而此刻,在新园外的巷子里,一道黑影贴着墙根闪过。

他袖中机针轻碰,发出三声极轻的“嗒、嗒、嗒”,像在应和陶缸上未干的露水,又像在叩一扇即将打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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