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魄走后,只剩下苍雪和晚照二人并肩走在菊序城外的河边。
蜜水支流在永夜的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波光,河面宽阔得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当年倒灌的洪水曾吞噬过数万顷良田,如今却安静得只能听见水流轻抚岸边的声响。
这里没有日光,唯独两轮明月光亮清晰,将天空占据了一大半。那两个月亮日这些日子渐显得越来越大,甚至肉眼都能见到月一和月二身上的斑点。
空气愈发清冷起来。
苍雪看着晚照,这些日子他虽然努力地和人交往,努力地吃饭睡觉,努力地照顾着伤员,可是谁都能看出来,他每日郁郁寡欢、心事重重。这一场屠杀对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晚照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锋利,青色的胡茬像是夜霜凝结在脸上。
两个人肩并肩走着,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苍雪悄悄注视着他。从小到大,晚照都心思淳厚,与世无争,如今连背影都透着疲惫。她突然停下脚步,轻轻地对晚照说道:“阿照,你再背我走一段路好不好?”
“好。”晚照没有一丝犹豫,俯下身子,感受到熟悉的重量压上来。苍雪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发丝垂落在他肩头,带着淡淡的药香。
晚照背着苍雪站了起来,步子平稳,大步向前走着。这一路走来,他都愿意这样背着她。
“阿照,慢点走,好不好?”苍雪在他的背上央求。
晚照低着头放慢了脚步,背着苍雪又慢慢地走了一段距离,二人默默无言。
“雪儿。”
“阿照……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苍雪贴着晚照的脖子,轻声问道。
她的心中早有预感。
晚照的族人遭遇如此重大的灾难,即便他再如何铁石心肠,恐怕此时此刻也无法坐视不理。
两个人都沉默着,似乎都在想究竟要如何开口。忽然晚照停下了脚步:“雪儿,你给我一年的时间好不好?”
“好。”她答得太快,仿佛早已排练过千百遍。
晚照一怔:“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嗯。”苍雪将脸颊贴在他背上,轻轻应了一声。
晚照的鼻子一阵阵发酸:“雪儿,我想留下来。”
苍雪心中酸涩,低声道:“我知道。”
晚照眼底的水雾蔓延开来:“你……不拦我?”
“阿照,末日当前,我们这一辈子都是忧多乐少,身不由己。”
晚照心头一震,他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转身面对着她。他仿佛在确认什么一般,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没有忧多乐少,不许瞎说。我们在无夜宫里过得很快活,一年后等我带着族人回寒山团聚,我们一样过得那么快活。”
苍雪靠在他胸前,轻轻“嗯”了一声。
她比谁都清楚,他必须留下统领族人,而她,必须回寒山完成使命。
命运已经开始将他们推向不同的方向。
“一年后,我一定带我的族人上寒山。”
苍雪仰起脸,月光在她眼中流转:“阿照,去做他们的王,你将地下四部捏合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外人就不敢小瞧于你们。你带他们一起走。”
晚照身子笔直地站立在月下,月光拉长了好长一道身影。河边的水潺潺流过。
他心中难过,原来苍雪早已看透他的心思,却一直等待他自己做决定。
“就一年。”他低声呢喃,却又立即摇头,“也许不要一年,半年,如果顺利,三四个月。我不要当王,他们若不肯来寒山,我将族人安置好,我就立刻来寒山找你,好不好?”
“好。”苍雪轻声道。
晚照的喉咙酸涩,声音颤抖:“这段日子,我……做不成你的贴身护卫啦……你自己一个人,回寒山一路凶险,我……”说到这里,离别的感伤百转千回,堵在喉头,已经说不出话来。
“你不用担心我,我的武功恢复得差不多了。”苍雪故意轻描淡写,“一路上还有诗魄大人,十三和小师妹他们。阿照,以你的性子,你若袖手旁观,即便和我回到了寒山,你也会终日闷闷不乐。不如我们各自分开一阵,说不定那时,求救也发出去了,你们族人也都相聚了。到时候你带族人一齐来寒山,岂不两全其美?”
河风突然变得猛烈,吹乱了苍雪的长发。晚照伸手为她拢了拢发丝,指尖微微发抖:“那时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他抬起头,迎面的风冷冽地吹来,“雪儿,我再背你走一会儿好不好?”
“好。”
河边是晚照背着苍雪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时候,天空中竟然洋洋洒洒飘下了雪花。
苍雪抬头道:“呵,下雪了。”
“菊序城里常年九月天,从来没有下过雪。”晚照道。
“真像十三说的,永夜来得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快。”
“雪儿,我是不是特别傻?时间越来越少了,我却要在末日里救族人。其实大家不过迟早都是死,不过是怎么死的区别。”
“阿照,我不愿你以命换命,却愿你去带更多的人活着。阿照,你心地好,对所有人都好。”
晚照眼底的水雾又升腾起来:“雪儿,只有在你眼里,我什么都好。”
雪花落在苍雪的发间,像撒了一层细盐。晚照突然将她放下,脱下自己的玄色外衣披在她肩上。当他握住她的手时,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怎么这么凉?”
他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冰凉的指尖,苍雪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轻声道:“现在不冷了。”
忽然,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拿出一只药囊。接着,她手掌一翻,照雪刀寒光一闪,她发间的一缕青丝飘落。她又割下晚照的一绺头发,将两缕发丝仔细编在一起,重新装入药囊。
“阿照,我没什么贵重之物。”她将药囊塞进他怀里,“就让它代我陪着你。”
晚照知道她怕自己没有安全感,因此将青丝相赠。他珍而重之地将药囊贴身收好,哽咽道:“只要你送我的,都是珍贵的,我都喜欢。”
此时,远远地,似乎有钟声响起。
“当当当——”
雄浑的声浪穿透风雪,在天地间回荡。
仿佛一首古老的诗。
越过高山,越过平原。
掠过长河,又掠过荒野。
浑厚雄伟,悠扬深沉。
钟声掠过寂静的河面,越过荒芜的城垣,
刚刚经过他们,又向远处低低地飞过去,飞向四面八方。
一时间,宇宙苍茫,天地洪荒。
“哪里来的钟声?”苍雪抬眼四望。
“悲鸣寺的?”
“这里离悲鸣寺那么远,怎么能听到?”
“我也不知道。”
“末日真的到了。”
“是啊。”
菊序城里的风雪渐渐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