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南一处僻静院落内,烛火摇曳,将两个身影在墙上投射得忽长忽短,如幢幢鬼魅。
“兄长。”
一个略显阴柔的少年声音响起,正是已入学室内、更名赵高的嫪高。他姿态恭谨,双手从兄长嫪毐手中接过一叠纸。
那纸质地轻薄坚韧,正是咸阳新贵“义纸”,上面用草篆抄录的文字,墨迹未干,散发着新墨与草木浆特有的清香。
“此乃相邦府新出的《吕氏春秋》校订稿,你拿去好生研读。”
嫪毐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他将那叠义纸推到赵高面前,手指重重地敲击在《上农》、《任地》等篇目上,眼神却幽深如井,仿佛在凝视着遥远的未来。
他压低了声音:“高,你可知,昔年齐国田氏,是如何取姜氏而代之的?”
赵高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兄长的深意,但他只是垂下眼睑,恭敬地回答:“高愚钝,请兄长示下。”
嫪毐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田氏窃国,非因兵戈之利,而是因‘施德于民’。他们用大斗借出,用小斗收回,收尽了齐民之心!
民心,才是天下最锋利的兵刃!这《吕氏春秋》谈农事、谈地利,讲的便是安民、富民之术,这便是田氏当年用以窃国的‘德’!是为我赵氏,在这秦国,重新铸就根基的无上法门!”
他凑近赵高,气息阴冷:“身在学室,你的眼,要看透这秦国的根本,你的手,要学会掌控秦人的命脉。
将此书学通、学透,你才能明白,如何让秦国的百姓,只知我赵氏之恩,而忘其嬴氏之主!待到那一日,我赵氏在秦,便是昔日田氏在齐!这咸阳,便是我们的临淄!”
赵高小心翼翼地将那叠义纸置于案上,那双锐利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
“兄长教诲,高,谨记在心。如今学室之内,诸弟子无人不谈新任军正李斯,无人不诵《吕氏春秋》。
众人于李军正之崇敬,恐已逾其师荀卿。更有甚者,私下窃议,言李军正之才,可直追圣人孔丘、墨翟。”
“圣人?”嫪毐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他端起案上的酒爵,一饮而尽,动作间透着一股狠戾。
“此世,何来圣人?李斯此人,看似温润如玉,德行无亏,实则心机深沉。世人只见其赫赫光华,却不知这光华之下,暗藏足以致其死命的阴影。”
赵高身体微微前倾,声线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探寻的兴奋:“兄长所指,莫非是其命门所在?
“其一,为妇人之仁而忘大局。”嫪毐眼中寒光一闪,
“此人看似惜身如命,步步为营,然每至关窍,却常为些许无足轻重之‘恩义’所缚。
昔日在晋阳,明知那名为张市的侍女乃张氏眼线,竟因其貌似旧人,便留于枕席之侧,优容至今。
此等心性,若为将帅,敌只需以其所‘重’之人或所‘怜’之民为饵,设下圈套,必能令其覆军杀将,身死名裂。”
赵高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寒光,他轻声道:“兄长所赐《孙子兵法》有云:‘将有五危’,其‘爱民,可烦也’,正为此理。”
“孺子可教。”嫪毐赞许地瞥了他一眼,“其二,根基不稳,首鼠两端。
李斯出身布衣,骤登高位,故于旧贵豪族素怀戒心。然其欲投王权,却未敢倾心以付;欲借相邦之力,又恐为其所制,不肯真正俯首。
他总想于夹缝中求存,于各方势力间取得权衡。殊不知,这权力之衡,瞬息万变,岂容一人久立其上?终有一日,他必为这失衡之力碾为齑粉!”
嫪毐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其三,杂糅之患,养虎于侧。他所倚仗之墨者,自有其‘兼爱非攻’之道,其志岂在秦之一统?
李斯以为予相里岳之流些许恩惠,便可将其收为羽翼,实乃驱虎吞狼,他日必遭反噬!”
赵高听得心驰神摇,对兄长的敬畏与崇拜又深了一层。他忽然想起了甚么,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兄长言其德行无亏,倒也未必。高,曾听闻兄长提及,这位李军正,似有‘分桃之癖’?”
闻听此言,嫪毐眼中那冰冷的寒光,瞬间化作了不屑与鄙夷的厉芒。
“不过是李斯自保之障眼法罢了。”
“障眼法?”赵高一怔,满脸不解。
嫪毐的眼神变得幽深,仿佛回到了晋阳那个星夜:
“在晋阳,那个名为张市的侍女,乃是我亲手送入他房中。其有无此癖,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他想起了那些生活糜烂的赵国旧贵,摇了摇头,“李斯,绝非此类人。”
赵高这下彻底糊涂了:“既然如此,兄长何不将真相告知太后?若太后知晓李斯并非传言那般……”
“蠢物!”嫪毐猛地低喝一声打断他,眼中寒光暴涨,如毒蛇吐信,
“若非如此,太后对李斯那点若有若无的兴致,如何能彻底断绝?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有今日之机?”
赵高背心发凉,他躬身道:“兄长深谋,非高所能及。只是,太后心意已绝,兄长又将如何……”
“心意?”嫪毐嗤笑一声,将酒爵重重顿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太后久居深宫,其心如旱田,所缺者非谋,乃是雨露。相邦吕不韦给不了,李斯不愿给,这便是我的机会。”
他转过身,目光如钩,直刺向赵高:“但此事,需一根引线。
“引线?”
“太后侍女,冬儿。”嫪毐淡淡吐出三个字,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的讥诮。
“此女,近来与相邦府的甘罗过从甚密。你以为,她真是为太后查探李斯秘闻?”
赵高一凛,不敢作声。
“她早已是相邦府的棋子。”嫪毐的语气平静得可怕,
他踱了两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与阴影对话:
“我要让她明白,她的性命,不在太后手里,也不在甘罗手里,而在我手里。”
赵高听得心惊肉跳,他终于明白兄长的手段。
“而后,”嫪毐的嘴角勾起一抹邪异的弧度,“我会让她办一件‘小事’。让她在太后面前无意中透露一则市井传闻。”
“传闻?”
“一则……关于桐木车轮的传闻。”嫪毐的眼神变得炽热而露骨。
“我要让她告诉太后,世间有奇男子,能以阳具为轴,转动车轮。这传闻要够粗鄙,够荒诞。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着已然呆滞的赵高,声音里淬着冰:
“而那个传闻中的奇男子……并非远在天边。”
他顿了顿,享受着赵高脸上愈发浓重的惊骇,
“他,就是那个为太后奔走效劳,她自以为能掌控于股掌之间的臣下!
冬儿要做的,就是让太后亲眼见证,她豢养的忠犬,撕下人皮后,是何等狰狞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