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在宇文泰说出“棋局”二字后,彻底凝固了。之前的惊疑、恐惧、震撼,此刻都沉淀了下来,化作一种冰冷而粘稠的杀意。
如果说之前,宇文泰对高欢是敌视,对那个神秘的陈兴是警惕,那么现在,这种情绪已经升华为一种纯粹的、不共戴天的仇恨。
那是一种被戏耍、被愚弄、被更高维度的存在俯视的屈辱感。
宇文泰缓缓地将棋盘上那些散乱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捡回棋盒。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像是在举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每一次指尖与棋子的碰撞,都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如同丧钟为谁而鸣。
“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宇文泰重复着萧然的评价,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朕喜欢这个评价。因为只有蠢货,才会让朕有机会,将他连同他那可笑的‘未来’,一起碾得粉碎!”
他抬起头,目光如两柄出鞘的利剑,直刺萧然:“说吧,萧然。既然你看穿了他,那么,你必然也想好了,该如何为这位‘来自未来的客人’,设下一个让他永世难忘的陷阱。朕要的,不是击败他,不是驱逐他,而是……猎杀他!”
“猎杀”二字,宇文泰说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彻骨的寒意。
萧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种棋逢对手,或者说,是高等玩家终于找到另一个开挂玩家时的兴奋与残忍。
“陛下,让这股沸腾的杀意,凝成我们手中最锋利的冰刃吧。”萧然走到宇文泰身边,从棋盒里拈起一枚白子,放在自己的指尖把玩,“要猎杀一个‘先知’,用常规的刀剑和军队,是最低效的办法。因为他总能‘预见’到危险,从而避开。”
他将那枚白子在指尖轻轻一弹,白子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入了棋盒之中。
“对付他,我们不能用力量,要用‘信息’。用他最引以为傲的‘先知’能力,为他量身定做一个……地狱。”
“地狱?”宇文tài的眉毛微微一挑。
“没错,地狱。”萧然的眼神变得幽邃起来,“一个信息的地狱,一个认知被彻底颠覆的地狱。”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步,名为‘噪音’。”
“既然他能‘听’到未来的声音,那我们就制造无数的‘噪音’,让他再也分不清,哪个声音才是真实的。我们要故意泄露一些计划,一些似是而非的军事调动。这些计划,必须符合他记忆中‘历史’的走向,让他深信不疑。然后,在最关键的节点,我们骤然变招,让他所有的预判,全部落空。”
萧然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一次落空,他会以为是意外。两次落空,他会开始怀疑。当他第三次、第四次,眼睁睁看着自己所知的‘历史’在面前分崩离析时,您觉得,他会怎么样?”
宇文泰的眼中闪过一抹了然:“他会恐慌。他最大的依仗,正在变成他最大的负累。他会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他所知道的一切。”
“正是如此。”萧然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就引出了我们的第二步,名为‘污染’。”
“当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时,他的判断力就会出现巨大的漏洞。这时候,我们就要向他投喂‘有毒’的信息。我们要通过各种渠道,让他相信一些我们精心编造的、完全错误的情报。比如,南梁即将大举北伐,或者我们内部发生了严重的分裂。这些情报,要包装得天衣无缝,甚至要让他记忆中的某些‘历史碎片’能够作为佐证。”
“一个内心已经充满怀疑的‘先知’,在面对这些‘看似合理’的假情报时,会比任何人都更容易上钩。因为他迫切地需要找到新的‘确定性’,来填补他内心的恐慌。而我们,就亲手为他送上这杯最甜美的毒酒。”
宇文泰的呼吸已经完全平复,他静静地听着,像一个最专注的学生。萧然所描绘的,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战场,一个没有刀光剑影,却远比任何战场都更加凶险的领域。
“当他喝下了这杯毒酒,开始基于我们给他的错误信息,向高欢提出错误的建议时,第三步,就可以开始了。”
萧然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脸上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第三步,名为‘捧杀’。”
“捧杀?”宇文泰咀嚼着这个词,眼中精光一闪。
“对,捧杀。”萧然解释道,“我们要动用我们所有安插在东魏的棋子,只有一个任务:不惜一切代价,吹捧陈兴!无论他提出多么荒谬的建议,都要装出恍然大悟、惊为天人的样子。当他的建议导致了失败,我们就把责任推到执行不力的将领身上,继续吹捧他的‘神机妙算’,只是凡人无法领会。”
“我们要让东魏的所有人,都相信陈兴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人。我们要把高欢对他的信任,推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我们要把他捧上神坛,让他自己也相信,他就是神。”
萧然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魔鬼的低语:
“然后,就在他最志得意满,在高欢对他最深信不疑的时候,我们会引导他,让他犯下一个……足以葬送整个东魏的,致命错误。”
“到了那个时候,神坛会瞬间崩塌。之前所有的吹捧,都会变成最恶毒的嘲讽。之前所有的信任,都会化为最刺骨的仇恨。高欢会亲手撕碎他一手打造的‘神’,而陈兴,将从云端,坠入真正的,万劫不复的地狱。”
“他将不再是一个‘知晓未来’的穿越者,而是一个欺世盗名,葬送了国家前途的千古罪人。身败名裂,遗臭万年。这,才是对一个‘先知’,最彻底的猎杀。”
话音落下,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宇文泰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萧然,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欣赏,有赞叹,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
这个计划,太毒了。
它不是要杀死一个人的身体,而是要诛杀他的灵魂,碾碎他的尊严,污染他存在的意义。
许久,宇文泰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血腥味。
“好一个‘量身定做的地狱’……”他缓缓点头,眼中那属于枭雄的狠厉之色,彻底燃烧了起来,“就按你说的办!朕会将‘影卫’的最高权限交给你。整个西魏的情报系统,任你调动!朕只有一个要求。”
他盯着萧然,一字一顿地说道:“朕要亲眼看到,那个叫陈兴的‘神’,跪在朕的面前,像一条狗一样,忏悔他那可笑的‘先知’!”
“如您所愿。”萧然微微躬身,姿态谦卑,但眼中却闪烁着与宇文泰如出一辙的,属于猎食者的光芒。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场跨越时空的,只属于他们两个“穿越者”的战争,正式打响了。
这不再是西魏与东魏的战争,而是他萧然,与那个名叫陈兴的同类的战争。
萧然缓缓直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厚重的窗户。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袂翻飞。他望着远处沉睡在黑暗中的长安城,以及更远方,那片属于敌人的土地,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陈兴……”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欢迎来到真正的乱世。这里的游戏规则,由我来定。”
“现在,游戏开始。”
他转身,对着早已待命在门外的亲卫,下达了这场猎杀游戏的第一个指令。
“传令给我们在邺城(东魏都城)的‘鱼’,让他开始散布一个消息:宇文泰沉迷酒色,不日将效仿汉灵帝,在宫中设‘裸游馆’,与宫女嬉戏。消息要传得越真越好。”
亲卫愣了一下,显然不明白这道荒诞不经的命令有何深意,但还是立刻躬身领命而去。
宇文泰看着萧然,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萧然淡淡一笑,解释道:“陛下,这是送给那位‘先知’的第一份开胃小菜。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读过《北史》,知道您是一位生活简朴、不好声色的君主。当他听到这个与他‘记忆’完全相悖,却又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消息时,会作何感想呢?”
“他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是我们的离间计。”宇文泰瞬间明白了。
“没错。他会因为自己的‘先知’而嗤之以鼻,从而忽略这个情报。”萧然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玩味,“而这,就是‘噪音’的开始。当他习惯了忽略这些‘噪音’时,我们真正的杀招,才能悄无声息地,送到他的耳边。”
宇文泰看着萧然那张年轻却深不可测的脸,心中第一次生出庆幸。
庆幸的是,这个可怕的男人,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