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风,带着塞外的寒意,从窗棂的缝隙间挤了进来,吹得铜鹤灯的火光一阵摇曳,明暗不定。
宇文泰的脸色,也随着那跳动的光影,变幻莫测。他死死地盯着萧然,仿佛要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究竟是深思熟虑的判断,还是一时兴起的疯狂臆想。
“来自未来……看到结局……”宇文泰缓缓地重复着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萧然,你让朕如何相信这等无稽之谈?这非神鬼之说,非卜筮之术,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抗拒。作为一个务实的枭雄,他可以相信权谋,相信武力,相信人心,但他无法相信这种超脱于常理之外的东西。这已经不是智慧的范畴,而是神话的领域。
“陛下,让您那奔腾的疑虑,暂且沉淀为静水深流吧。”萧然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宇文tài的反应,“您信与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的脉络,是否指向了这个唯一的可能。”
他没有急于辩解,而是转身从书案上拿起几卷已经泛黄的卷宗,不疾不徐地在宇文泰面前一一铺开。
“我们先来看第一件‘小事’。”萧然指着其中一卷,“去年秋,河东郡大旱,官仓无粮。按照常理,高欢若要从此地进军,必然要从河北调集海量粮草,其动静,绝不可能瞒过我们的斥候。然而,他的大军却像是凭空出现一般,粮草充足,士气高昂。”
宇文泰皱眉道:“此事朕知道。事后查明,是高欢在河东推广了一种名为‘占城稻’的作物,一年两熟,且耐旱。正因如此,才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没错,占城稻。”萧然的指尖在“占城稻”三个字上轻轻一点,“陛下可知,此稻种,如今只在遥远的林邑国(今越南中南部)有少量种植,中原闻所未闻。高欢是如何跨越千里,精准地找到了这种能解他燃眉之急的‘神物’?又是如何断定,它一定能在河东的土地上存活?”
“这……”宇文泰语塞。他当时只惊叹于高欢的运气和深谋远虑,却从未深究这背后的不合常理之处。
萧然没有停顿,又指向了第二卷卷宗。
“再看这件,高欢的冶铁工坊。半年前,他们突然开始采用一种新的‘炒钢法’,炼出的钢铁,无论韧性还是硬度,都远胜于我们如今的百炼钢。我们的密探拼死送出情报,工部的大匠们研究了数月,至今未能完全破解其中关窍。这种技术,就像是……凭空跃进了百年。”
“还有这个,”萧然的手指移向第三卷,“高欢对麾下将领的任用。他罢黜了数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却提拔了大量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从事后的结果来看,那些被罢黜的老将,有的骄横跋扈,有的暗通南梁,而那些被提拔的新人,几乎都在后来的战事中大放异彩。比如,那个叫斛律光的少年,当时不过是个亲兵,谁能想到他日后会成为独当一面的绝世猛将?”
一件件,一桩桩。
从农业到工业,从军事到人事。
每一件事单独来看,都可以用“运气好”、“有远见”、“识人善用”来解释。但当萧然将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事件串联在一起时,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卷,便在宇文泰的面前缓缓展开。
高欢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了历史前进的鼓点上。他避开了所有的陷阱,抓住了所有的机遇,他所做的一切,都“正确”得不像一个凡人。
宇文泰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听一场分析,而是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拖入一个冰冷而黑暗的深渊。
“这些……这些都可以解释为高欢身边有能人异士相助!”宇文泰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他的理智在抗拒着那个疯狂的结论。
“能人异士?”萧然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陛下,什么样的能人异士,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他既是农学大家,又是冶炼宗师,还是相人之术冠绝古今的伯乐?如果真有这样的人物,他不该是人,而是神。”
“或者说……”萧然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宇vén泰的内心,“他根本不是在‘创造’,而是在‘复述’。他不是在‘预测’,而是在‘回忆’!”
回忆!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宇文泰脑中的所有迷雾!
是啊,如果一个人已经知道了未来会发生什么,那么推广占城稻、发明炒钢法、提拔斛律光……这一切,还需要天才般的智慧吗?不,只需要照本宣宣科的“回忆”就足够了!
“所以,战场上的一切,就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萧然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清晰,像是在宣读一份审判书。
“他知道玉璧之围我们会走小道,因为在‘未来’,我们就是这么做的。”
“他知道河桥之战我们会在哪里渡河,因为在‘未来’,我们就是从那里渡的。”
“他知道邙山之战,您的黑龙骑会从那个谷口出现,因为在‘未来’,您的致命一击,就是从那里发起的!”
萧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面色惨白的宇文泰。
“陛下,您现在还觉得,这是一个‘间谍’能做到的事情吗?一个间谍,可以窃取您当下的计划。但他能窃取您在‘未来’的计划吗?”
“我们的对手,他不是在和我们下同一盘棋。他是在拿着一本我们闻所未闻的棋谱,复盘一局他已经知道结局的棋局!”
“他不是在与我们斗智斗勇,他是在居高临下地,欣赏我们在命运的棋盘上,徒劳而可笑的挣扎!”
萧然的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碎了宇文泰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哗啦——”
宇文泰猛地起身,巨大的动作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他双手撑着桌案,身体因为巨大的震惊而微微颤抖。他大口地喘着气,仿佛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潮水一般淹没了他。
作为一代枭雄,他什么都不怕。不怕强大的敌人,不怕惨烈的失败,不怕背叛与死亡。但他怕这种事。这种完全超出理解,无法对抗,甚至无法理解的“命运”。
如果敌人真的来自未来,那还打什么?所有的谋划,所有的牺牲,都不过是历史书上早已写好的一行注脚。他们就像被蛛网缠住的飞蛾,无论如何挣扎,都逃不脱被吞噬的结局。
“不……不对……”宇文泰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的亮光,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看向萧然,“萧然!你!你又是怎么回事?”
是啊!如果说高欢身边有一个“知晓未来之人”,那自己身边不也有一个吗?萧然的出现,他那些神乎其神的预言和谋划,不也同样无法用常理解释吗?
萧然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给了宇-文-泰答案。
宇文泰怔住了。他看着眼前的萧然,这个他一直倚为左膀右臂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他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那道鸿沟,名为“时间”。
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和两个“怪物”博弈。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在敌营,一个在身边。
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过后,一股更为强烈的火焰,从宇文泰的胸中升腾而起。那不是恐惧,而是属于枭雄的,不屈的战意!
“好……好一个‘来自未来’!”宇文泰缓缓直起身,颤抖的身体重新变得挺拔如松。他眼中的恐惧和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淬火之后的冰冷与决绝。
“既然这贼老天,送了高欢一个‘先知’,又送了朕一个‘先知’。那这天下,就不是早已写定的死局,而是两个‘先知’的棋局!”
他重新坐下,捡起那枚掉落的“天元”棋子,稳稳地放回了棋盘的中央。
“萧然,你告诉朕,高欢手里的那颗棋子,那个叫陈兴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宇文泰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萧然知道,这位西魏的掌舵者,已经从震惊中走了出来,并且接受了这个疯狂的设定。现在,他不再是迷茫的羔羊,而是磨利了獠牙,准备与命运一搏的饿狼。
“一个……投机者。”萧然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一个自以为是的,以为拿着标准答案,就可以睥睨众生的蠢货。”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鄙夷和不屑。
“他知道历史的‘形’,却不懂历史的‘势’。他以为他能操纵一切,却不知道,当他这只蝴蝶开始扇动翅膀的时候,未来的风暴,早已偏离了他所熟知的航向。”
“而我们,”萧然的嘴角,重新勾起了那抹熟悉的,带着几分痞气与嘲弄的笑容,“就要成为那第一缕,让他航船倾覆的……妖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