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得很快，就像是谁迫不及待地扯上了一块黑布，想要掩盖即将发生的罪恶。
沙苑的夜，并不安静。风穿过芦苇荡，发出那种类似于鬼哭狼嚎的呜咽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东魏的大营扎下了，但这营扎得……怎么说呢，透着一股子“凑合过吧，反正明天可能就死了”的颓废劲儿。
营帐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的醉汉。篝火倒是点了不少，但火光照出来的，不是一张张坚毅的脸庞，而是一群瘫软如泥的躯壳。
老黄靠在一个粮草垛子上，手里拿着一块硬得能砸死狗的干粮，却怎么也咽不下去。他把干粮往地上一扔，骂了一句：“这他娘的是人吃的？喂猪，猪都得嫌硌牙。”
旁边的新兵蛋子正抱着膝盖发抖，不是冷，是怕。
“黄叔，”新兵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听隔壁营的王二麻子说，西魏那边有埋伏。说这沙苑是个迷魂阵，进得来出不去。咱们……咱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儿了？”
老黄瞪了他一眼，想骂两句提气的话，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这种情绪就像是瘟疫，在营地里疯狂蔓延。
往日里训练时喊得震天响的“杀！杀！杀！”，现在全变成了低声的抱怨和叹息。
“听说了吗？咱们这次是孤军深入，后面的粮草还没跟上。”
“真的假的？那咱们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
“我看啊，这仗悬。你看慕容将军那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
这些流言蜚语，比敌人的刀剑还锋利，一点点割断了士兵们紧绷的神经。整个营地笼罩在一层压抑的乌云之下，仿佛只要一点火星，就能把这群惊弓之鸟彻底炸散。
慕容雪没有休息。她披着那件沉重的披风，像个幽灵一样在营地里巡视。
她听到了那些抱怨，听到了那些叹息，甚至看到了几个士兵正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偷擦拭着眼泪。
她没有发火，也没有去训斥。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恐惧是本能，你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是天生的英雄。但作为主将，她必须做点什么，否则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支军队就会不战自溃。
她走到一堆篝火旁。那里的几个士兵正瘫在地上，铠甲扔在一边，毫无戒备。
“怎么？都觉得自己活够了？”慕容雪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透骨的寒意。
几个士兵吓得一激灵，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抓地上的兵器：“将……将军！”
慕容雪一脚踢开那个扔在地上的头盔，头盔在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看看你们这副熊样！”慕容雪环视四周，目光如刀，“还没见着西魏人的面，魂就被勾走了？你们是东魏的兵，还是他娘的一群待宰的羔羊？”
周围的士兵都围了过来，大气都不敢出。
慕容雪弯腰捡起那块被老黄扔掉的干粮，拍了拍上面的土，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地咬了一口。
“咯嘣”一声，那是牙齿和硬面饼较劲的声音。
她用力嚼着，腮帮子鼓起，眼神凶狠得像是在嚼敌人的骨头。
“难吃吗？难吃！”慕容雪大声吼道，碎屑喷了出来，“但这玩意儿能让你们有力气杀人！能让你们有力气活下去！我知道你们累，知道你们怕。我也怕！谁他娘的不怕死？”
她咽下那口干粮，指着远处漆黑的芦苇荡。
“但是怕有用吗？西魏人就在那边，他们正磨着刀，等着明天把你们的脑袋砍下来当夜壶！你们现在要是怂了，明天就真的只能去当夜壶了！想活命的，就把这口怨气给我憋着，明天撒到敌人头上！听明白了吗？！”
“听……听明白了……”稀稀拉拉的回应。
“没吃饭吗？！听明白了吗？！”慕容雪怒吼，声音撕裂了夜空。
“听明白了！！”这一次，声音终于大了一些，带着几分被激怒的血性。
慕容雪冷哼一声，转身离开。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强心针，药效一过，恐惧还会回来。
回到中军大帐，慕容雪卸下披风，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靠在椅子上。
“将军，斥候回来了。”副将掀开帘子走了进来，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情况……不太对。”
“说。”慕容雪闭着眼，揉着太阳穴。
“咱们放出去的斥候，三十里内……什么都没发现。”
慕容雪猛地睁开眼，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无比。
“什么都没发现？”
“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西魏的主力仿佛凭空消失了。而且……”副将吞了口唾沫，“而且咱们派往芦苇荡深处的几个兄弟，没回来。连尸体都没找到，就像是被这片地给吞了。”
慕容雪猛地站起身，走到挂着的地图前。
沙苑的地形图在她眼前展开。渭水在南，沙苑在北，这片开阔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口袋。
“太安静了……”慕容雪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指尖微微颤抖，“二十万大军压境，宇文泰那个老狐狸不可能不做反应。除非……”
除非他早就张好了口袋，就等着他们往里钻。
所谓的“什么都没发现”，就是最大的发现。
这该死的寂静，根本不是平安无事，这是暴风雨前的窒息。那消失的斥候，就是阎王爷发出的第一张请帖。
慕容雪猛地回头，看向帐外那漆黑的夜色。
风声似乎变了。原本只是呜咽的风声里，似乎夹杂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金属摩擦的声音。
那是甲片碰撞的声音。
那是弓弦拉紧的声音。
“传令！”慕容雪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得尖锐，“全军戒备！弓弩手准备！这不是扎营，这是——”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带着凄厉的啸叫声，穿透了厚重的营帐，狠狠地钉在了慕容雪面前的案几上。
箭尾还在剧烈颤动，像是在嘲笑这群愚蠢的猎物。
紧接着，原本漆黑一片的芦苇荡里，突然亮起了无数点火光。
那不是萤火虫，那是死神的眼睛。
这一夜，沙苑的风，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