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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三年二月初五,景山外他坦处。

晨光刚漫过灰瓦顶,赵怀远带着两个药童已踩着露水赶到。

守在他坦外的侍卫见了太医院的腰牌,忙掀开路障:“赵大人里面请,昨儿还念叨您呢。”

“里头三位怎么样了?”赵怀远边走边问,青布药箱在胳膊上轻轻晃悠。

“瞧着精神多了,”侍卫回话,“小禄子昨儿还跟人抢馒头呢。”

他坦内是几间隔开的土屋,赵怀远先走进最靠里的一间——这里住着病得最重的小五子。

见对方正靠在墙上啃窝头,脸颊虽仍带病容,眼神却亮了许多,他悬着的心先放下一半。

“赵大人来了!”小五子想起身,被赵怀远按住。

“躺着吧。”他搭上脉,指尖下的脉象虽弱,却已不似前几日那般浮乱,“舌伸出来我瞧瞧。”

小五子依言照做,舌苔的黄腻已淡了不少。

赵怀远又去看小德子和小顺子,两人一个在晒太阳,一个在缝补衣裳,气色都见好。

“脉案都记全了?”他问守在一旁的王富贵。

“回大人,每日辰时、酉时各记一次,体温、饮食、大小便都没落下。”

王富贵捧着个蓝布册子递上来,字迹歪歪扭扭却工整。

赵怀远翻了两页,眉头舒展:“很好。”

“这方子看来是对症的,你们接着按‘重剂’喂药,尤其小五子,不能断。”

他叮嘱王富贵,“若有半点反复,哪怕是咳嗽加重、不想吃饭,都得立刻去太医院报信,听见没有?”

“奴才省得!”王富贵挺直腰板应着。

赵怀远又细细嘱咐了几句,这才带着药童匆匆赶回。

他得赶紧把新的脉案整理出来,再调整方子的剂量——只要这三位能彻底好透,这方子就能报给院判,说不定能解外头的燃眉之急。

接下来几日,王富贵按规矩守着。

小德子和小顺子已能下地走动,连药都开始嫌苦;

小五子虽还弱些,却也能自己端碗喝粥了。

他每日记脉案时,嘴角都忍不住上扬——等时疫退了,赵大人定会在皇上面前提他一句,说不定能调去御药房当差呢。

可到了第六日傍晚,王富贵给小五子送药时,却见对方蜷在铺盖上,脸色白得像纸。

“五爷?喝药了。”

他喊了两声没动静,伸手一探,身子竟已凉透。

王富贵手里的药碗“哐当”落地,药汁溅湿了鞋尖。

他僵了片刻,猛地想起赵大人的话,深吸一口气,先去摸了摸小五子的脉搏——半点动静都没有。

接着他快步走到门口,对守着的杂役道:“快去找块布把这屋挡上,别让旁人靠近!”

安排妥当后,他这才抓起脉案册,连鞋上的药汁都顾不上擦,疯了似的往太医院跑。

二月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他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这样?

昨儿还能笑骂着抢窝头,怎么一夜就没了?

太医院药房里,赵怀远正对着药方琢磨,见王富贵闯进来,衣衫凌乱,额角带伤,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大人!小五子……小五子公公没了!”王富贵喘着气,把册子往案上一放。

“昨儿酉时记脉案还好好的,体温退了,还喝了半碗粥,怎么今儿就……”

赵怀远抓起脉案册,手指都在抖。翻到昨日那页,果然写着“体温如常,饮食尚可”。

他猛地起身,药箱都没顾上拿:“带路!”

赶到他坦时,小五子的尸身已被布盖着。赵怀远掀开布,见对方眼目圆睁,嘴角似有黑血,瞳孔已散。

他伸手按在对方胸口,又翻了翻眼睑,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昨儿夜里有没有异常?”他问守夜的杂役。

杂役战战兢兢道:“后半夜听见他咳嗽得厉害,还说胸口闷,以为是老毛病……”

赵怀远没再问话,转身对王富贵道:“把这几日的药渣都找来,还有他喝剩下的粥,一点都别剩。”

王富贵垂手站在一旁,额角沁着冷汗,小声道:“赵大人,小五子公公昨儿还说身子松快了些。”

“能吃下两个馒头,奴才瞧着也像是见好了……”

话没说完,见赵怀远眉头拧得更紧,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赵怀远俯身细看小五子的眼睑,见结膜泛着青紫色,又捻起药碗边残留的药渣凑到鼻尖闻了闻,沉声道:“去把这几日的用药方子、煎药的药渣全找来,一点都别漏。”

“哎!”王富贵应声要走,又被唤住。

“还有,”赵怀远的声音冷了几分,“把小德子和小顺子挪到东跨院最里头那间屋,派两个老成的护军守着。”

“他们的饮食、汤药,你亲自盯着熬制,每一步都记下来,半分差错都不许有。”

王富贵心里一凛,忙躬身应道:“奴才省得!这就去安排。”

他退到门口时,回头瞥见赵怀远正用银簪小心翼翼地刮取药碗内壁的残汁,侧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凝重,那股子寒意,比屋外的寒风更让人发怵。

待王富贵走后,赵怀远将刮下的残汁、药渣分盛在白瓷碟里,又取了小五子枕边半块没吃完的馒头,一一收好。

正收拾着,屋外传来脚步声,是负责煎药的刘医工,手里捧着个布包,战战兢兢地进来:“赵大人,这是这几日给小五子煎药的药渣,都在这儿了。”

赵怀远接过布包,倒在干净的油布上细细分拣,一边看一边问:“每日的药材都是按方子抓的?分量没差?”

“回大人,”刘医工忙道,“都是奴才亲手称的,甘草三钱、黄芩五钱、连翘四钱……”

“跟您批的方子一丝不差。”

“煎药的火候也按着嘱咐来,头煎三炷香,二煎两炷香,绝不敢马虎。”

“他服药时,有没有说过哪里不适?”

“就……就昨儿傍晚说过一句‘心里发闷’,奴才以为是天凉受了风,让他多喝了些热水,没敢惊动大人……”

刘医工的声音越来越小,头几乎埋到胸口。

赵怀远的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他:“为何不早说?”

刘医工吓得“扑通”跪下:“奴才……奴才想着许是小事。”

“怕扰了大人正事……奴才该死!”

赵怀远没再理他,重新低下头翻看药渣,指尖在几味药材上顿住——这味附子的切片,似乎比规定的厚了些,煎透了吗?

他眉头锁得更紧,将那几片附子单独拣出来,用棉纸包好。

“起来吧。”赵怀远站起身,将所有查验物什仔细收进药箱,“看好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出。”

“我这就回太医院,有消息了会立刻让人来传。”

“是,奴才遵令。”刘医工连滚带爬地应着。

赵怀远提着药箱走出他坦,夜风寒凉,吹得灯笼火苗直晃。

他抬头望了望太医院的方向,脚步匆匆——小五子的死绝非偶然,若真是附子未煎透引发的急症,那这方子的剂量、炮制法子都得重新斟酌。

外头等着用药的百姓成千上万,容不得半分闪失。

灯笼的光晕在石板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一道沉甸甸的责任,压在他肩头,催着他快步向前,不敢有片刻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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