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林镇中心小学礼堂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方砚秋的轮椅正碾过最后半块凹凸不平的地砖。
他右手撑着轮椅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左手攥着那份被翻得卷边的《阳光账本推广方案（试行）》，封皮上的红漆蹭在掌心，像团烧不熄的火。
台下三十多排旧木课桌坐得满满当当，前排是头发花白的老支书，后排挤着抱着孩子的年轻媳妇，连窗台上都蹲着几个光脚的半大男孩。
林昭站在最后一排，后背贴着掉漆的砖墙，能听见唐老根用烟杆敲孙子膝盖的动静：“小崽子坐直了，记住，谁替老百姓管钱，谁才是真官。”
方砚秋清了清嗓子，声音比三天前在镇政府被推下台阶时更哑，却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铁锤：“各位叔伯兄弟，去年腊月二十三，我在村头老槐树下说要晒账本，有人往我家灶膛里扔爆竹；上个月十五，我在村委会门口摆公示栏，有人半夜泼红漆。可今天——”他抬起缠着绷带的右腿，“他们打断了我的腿，却没打断这张纸。”
礼堂里响起抽鼻子的声音。
穿蓝布衫的王婶抹着眼睛，怀里的小孙女跟着扯她衣角：“奶奶哭啦？”“奶奶没哭，”王婶吸了吸鼻子，“奶奶高兴。”
林昭望着方砚秋泛青的侧脸。
三天前暴雨夜，他在镇医院走廊看见这个副镇长被抬进来时，白被单上浸着暗褐血渍，当时系统弹出的“协同者存活率”还是32%。
此刻系统提示音轻响，视网膜上浮起淡蓝字体：“守护协议触发——协同者存活率回升至68%，区域改革主导权稳固。”
“从今天起，青林镇二十三个自然村的账本，每月十五在村部公示栏贴三天，拍照上传‘阳光村务’小程序。”方砚秋翻开方案，纸页发出细碎的响，“每笔超过五百块的支出，得开村民大会投票；每笔举报属实的贪腐，奖励涉案金额的百分之十——”他突然笑了，“我方砚秋一条腿换不来别的，总得换个明白账。”
掌声像滚过田埂的春雷。
唐老根第一个站起来，他的解放鞋在地上蹭出两道灰印，粗糙的手掌按在新账本扉页上，红泥印子晕开，像朵开在纸页上的石榴花。
“我唐老根活了六十三年，头回见官跟咱掏心窝子。”他抹了把脸，“这手印，我替我爹按，替我孙子按。”
三十七双手依次按上去。
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踮着脚，被她爹举起来按手印，红泥沾在她鼻尖，惹得前排大娘直笑；读书会的大学生村官扶着八旬的周奶奶，老人颤巍巍的食指在印泥里蘸了又蘸，“我眼睛花了，可这红印子，我摸得着。”
林昭摸出兜里的薄荷糖含上，甜津津的味道漫开。
他想起七年前刚当科员时，父亲在老笔记本上写的话：“做官不是坐椅子，是蹲田埂。”此刻系统AI阮棠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带着点调侃的甜：“宿主，你看，火种不是你点的，是你护住的。”
“护火种的人，总得有点运气。”林昭低笑，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
阳光从破了块玻璃的窗户漏进来，在三十七枚红手印上撒下金粉。
中午十二点十九分，青阳区政府小会议室的冷白灯光照得人眼睛发疼。
林小舟把入党申请书推到科长面前时，钢笔尖在“林小舟”三个字上洇开个小墨点。
“你可想清楚了？”科长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扫过一份错漏百出的报表，“青林镇这摊子水多深？上回王副厅的侄子都栽了——”
“我哥说过，有些事，毁了也得做。”林小舟打断他。
他的声音比三年前在烧烤摊说“哥我想考公”时更稳，指节抵着桌面，压出青白的印子。
科长的钢笔在申请书上敲了三下，最后“咔嗒”一声合上笔帽。
“放这儿吧。”他低头翻文件，耳尖却有点红，“下班前我签意见。”
林小舟退出门时，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打开短信，是林昭发来的：“今晚读书会，新议题——‘基层权力如何不被架空’。”他抬头望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科长办公室门，黄铜门把手上蒙着层薄灰。
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今早路过传达室，老张头举着报纸喊：“小周啊，青林镇那账本新闻上头条了！”
下午三点四十七分，市医院康复科的消毒水味混着阳光的暖，扑在林昭脸上。
方小川的睫毛动了动，眼尾还沾着干涸的血渍，哑着嗓子问：“哥的账本……还在吗？”
方小秋扑在床头哭，眼泪砸在弟弟手背的针管上。
她昨天在急救室外跪了六个小时，膝盖上的淤青隔着牛仔裤都能看见。
“在呢，”她抽噎着抹脸，“哥在小学礼堂念着呢，三十七户都按了手印。”
林昭把文件袋放在床头柜上，封皮印着“青林镇财务公开条例（建议稿）”，右下角有苏绾的签名和市司法局的骑缝章。
“苏律师熬了三个通宵，把能卡的漏洞都堵上了。”他弯腰调整输液管，“以后每一笔钱，都得经村民大会投票。你哥没倒下，你也没倒下。”
方小川的手在被单下动了动，食指和拇指勉强弯成圈。
林昭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oK”，忽然想起方砚秋昨天在病房说的话：“林处，我这条腿要是能换个明白账，值。”窗外的云被风撕开道口子，阳光漏下来，在方小川的oK手势上镀了层金。
傍晚六点十二分，《云州时报》编辑部的油墨味裹着键盘声涌出来。
顾轻语把U盘推过主编桌时，手腕上的银镯子磕出轻响。
“这篇发了，我可能丢饭碗。”主编的老花镜滑到鼻尖，稿子上用红笔圈着“账本革命”四个大字。
“那我以个人名义发公众号。”顾轻语把U盘往他手边推了推，发梢扫过桌面的咖啡渍。
她想起上周在青林镇，唐老根举着手机给她看：“丫头，我孙子教我怎么转发，到时候我帮你刷屏。”
主编突然笑了。
他拉开抽屉，摸出个皮面发皱的记者证，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白衬衫，胸前别着“云州时报”的徽章。
“二十年前，我也写过一篇《豆腐坊的糊涂账》。”他把U盘插进电脑，“发吧，算我退休前最后一搏。”
晚上九点，林昭在书房翻父亲的老笔记本时，手机提示音炸成一片。
顾轻语的消息弹出来：“阅读量破百万了，评论区全是‘我们不是看客，是火种’。”他划开评论，最新一条是唐老根的孙子发的：“太爷爷让我代他说，红手印按下去那天，他梦见我太奶奶了，说这世道，真亮堂。”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突然泛起微光。
林昭凑近看，空白处浮出一行新字迹，是父亲的钢笔字：“薪尽火传，不在一人之勇，而在众人之信。”
“系统提示：‘城市发展’模块激活前置条件达成3\/5。”阮棠的声音从桌面飘起，淡蓝旗袍上的金纹像散在夜空的星子，“需要为宿主播放激活动画吗？”
“不必了。”林昭合上笔记本，指尖摩挲着封皮的旧皮纹。
窗外的城市灯火次第亮起，像撒了把星星在人间。
他轻声说：“下一步，该动动那些以为天永远不亮的人了。”
手机屏幕在桌面亮起，青阳读书会微信群弹出提示：【林昭】创建了新群聊——“火种计划·第一期”。
37个头像依次闪烁，像春夜田埂上的萤火虫，明明灭灭，渐成星火。
深夜十一点，林小舟躺在宿舍床上翻来覆去。
他想起下午在档案室找资料时，无意中翻到三年前的青林镇财务报表，最后一页的“备注”栏写着“待核查”，墨迹已经发黄。
月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枕边的入党申请书上，他摸出手机，给林昭发了条消息：“哥，我今天在档案室看见点东西……”
清晨七点十四分，青阳区政府档案室的百叶窗透进第一缕晨光。
林小舟抱着一摞旧文件站在架前，最上面那份报表的“待核查”三个字被他用红笔圈了又圈。
他伸手去抽第三排的档案盒时，一张泛黄的纸条从盒底滑出来，上面写着：“青林镇基建款异常流动明细，2019.7.15”。
风从半开的窗户钻进来，纸条轻轻扬起，落在林小舟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