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忘忧村染上一层慵懒的暖色。炊烟几缕,笔直地升向被晚霞浸透的天空,又被高处渐起的微风吹得散乱。村口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巨大的树冠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将树下的青石和旁边歪斜的木凳都吞没进去。
萧遥就陷在这片阴影里,背靠着冰凉粗糙的树身。他一条腿曲起,手肘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则懒洋洋地伸向前方,沾着泥点的草鞋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地面。一顶边缘有些破损的旧草帽,被他随意地扣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面孔,只露出线条利落的下颌,以及几缕垂落在颈侧的、刺眼的白发。
那白发,并非雪色,而是一种历经沧桑、被某种力量强行透支后留下的枯槁灰白,与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的粗布短褂相得益彰,活脱脱一个落魄山野、身体亏虚的穷酸闲汉。
他似乎在打盹,呼吸悠长而微弱,胸膛的起伏几不可察。只有那扣着草帽的手指,指节修长却带着几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疤痕,偶尔会极其轻微地动一下,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忘掐算着什么。
然而,草帽下的阴影中,那双眼睛是睁着的。
没有睡意,也没有村人以为的颓唐。那是一双沉淀了太多东西的眼眸,深处藏着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像暴风雨后死寂的海面,又像历经万载磨砺的寒潭古玉。所有的锐利、疲惫、算计、乃至那沉重的枷锁感,都被这层平静死死地压在了最底处,只在最深的眼底,偶尔掠过一丝不易捕捉的微澜,如同深潭之下游过的暗影。
他头顶寸许的虚空中,悬浮着一物。拳头大小,形态并不规则,更像是一块天然生成、未经雕琢的奇石。通体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沌色泽,并非纯粹的黑暗或灰色,而是无数种难以名状、时刻流转变幻的幽光交织在一起,如同将一小片浓缩的、凝固的混沌海精华拘禁于此。它无声无息地悬停着,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芒。这光芒并不向外扩散,反而像一层薄薄的、流动的水膜,温柔地将萧遥整个头颅和上半身笼罩在内。
这便是混沌欺天石。
它是屏障,隔绝着此方世界规则对萧遥这个“异物”的天然排斥,让他得以呼吸这方天地的灵气而不被“毒害”。它更是枷锁,核心深处烙印着冰冷的天道秩序印记,如同悬顶利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萧遥——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处于最严密的监控之下。任何超出界限的“秩序失衡”行为,都将引来这方天地最冷酷无情的“终极修正”。
此刻,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在那层坚韧的、流转的混沌光膜边缘,极其细微地,一丝光芒,仿佛烛火被微风掠过般,轻轻摇曳了一下,随即黯淡了几乎无法用肉眼分辨的一丝。
极其短暂,极其微弱。微弱到即使有人此刻正盯着它看,也只会以为是光影的错觉。
但萧遥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倏地绷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草帽下,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道寒光,比刀锋更冷,比闪电更快,瞬间刺破了那层深潭般的平静。
来了。
这微不可察的黯淡,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他高度紧绷、从未真正放松过的神经末梢。
几乎就在欺天石光芒微黯的同时,遥远的天际尽头,在那片被晚霞烧得火红的云层边缘,另一片云悄然汇聚。它淡薄得如同画家用最淡的墨汁,在澄澈的天幕上随意晕染开的一抹水痕,稀薄,缥缈,几乎与纯净的暮色融为一体。若非萧遥这种感知被天道烙印和混沌海双重磨砺得近乎非人的存在,换做任何一个修士,甚至金丹元婴,恐怕都难以察觉这细微到极致的能量扰动。
那不是普通的雨云,没有翻滚的厚重水汽,反而透着一股子无机质的、冰冷的规则气息。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天罚”意味,如同最淡的硫磺味,若有若无地飘散在稀薄的空气里,遥遥指向忘忧村,指向老槐树下的他。
萧遥的呼吸节奏没有丝毫改变,依旧悠长而微弱。草帽下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混合着“果然如此”的冷嘲与“麻烦上门”的厌烦的弧度。
混沌欺天石并非万能,更非永固。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一个行走在秩序规则边缘的“漏洞”。模拟秩序,屏蔽天机,每一次运转都在消耗着它自身那点混沌海本源积累的力量,也在不断试探着天道容忍的底线。每一次微小的“助人”,每一次力量的动用,哪怕只是帮老农找牛时弹出的一颗石子,替铁匠解决淬火难题时的一句无心指点,都如同在紧绷的弓弦上又加上了一分力。
他清楚得很,这看似平静的“新生”,不过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头顶的石头,就是那唯一的、摇摇欲坠的承重柱。它的光芒每一次黯淡,都意味着基石被侵蚀了一分,距离崩塌又近了一步。而天边那稀薄雷云的每一次凝实,都是崩塌前兆的具象化警告。
夕阳的光线又斜了几分,彻底沉入了远山的怀抱。暮色四合,笼罩了小村。老槐树的阴影变得更加浓重,几乎将萧遥完全吞噬。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打破了黄昏的静谧。
“萧先生!萧先生还在吗?” 声音洪亮,带着金属锻造特有的粗粝感,是村东头的张铁匠。
萧遥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动了动,草帽依旧扣在脸上,只从下面传出闷闷的、带着浓重睡意的鼻音:“嗯…张老哥?还没收摊儿?”
张铁匠大步流星地冲到槐树下,魁梧的身形像个移动的小铁塔,浑身散发着烟火气和汗味,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看着阴影里那个仿佛要长在青石上的“闲汉”,急吼吼地道:“收啥摊啊!愁死人了!刚淬火的一把新镰刀,还没开刃呢,‘啪’一声,又裂了!跟上次那把柴刀一样,从刀背到刃口,一道笔直的大裂子!邪了门了!这都第三把了!再这么下去,老王头家等着割麦子的镰刀,猴年马月才能交上啊!我这招牌都要砸了!”
他语气里满是焦躁和不解,显然被这诡异的“裂刀”问题折磨得不轻。
草帽下的萧遥沉默了几息,似乎在努力把自己从“睡梦”中拔出来。半晌,他才慢悠悠地抬起手,把扣在脸上的草帽往上推了推,露出那双带着惺忪睡意、却又似乎过于清亮的眼睛。
“淬火?”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声音懒洋洋的,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倦意,“老哥用的啥水?还是村后那口老井里的?”
“是啊!”张铁匠一拍大腿,“咱村不就那一口好水吗?清亮,没怪味!以前淬火从来没出过这毛病!”
“唔…”萧遥咂咂嘴,像是在回味什么,目光没什么焦距地投向远处被暮色笼罩的山峦,随口道,“这几天…日头毒,井水晒得浅了层?底下渗进来的那股子‘凉’劲儿,不够透?试试…掺点‘热’的?不用多,一瓢滚水,兑九瓢井水…搅匀了,再淬。淬的时候,别急着全浸下去,刃口先沾一沾,提起来,看看‘气’的颜色,发青了再沉到底…火候,看‘气’比看水强。”
他这番话,说得含含糊糊,颠三倒四,像是在梦呓,又像是随口胡诌。什么“凉劲儿”、“热劲儿”、“气”的颜色…听起来玄之又玄,跟铁匠铺子里叮叮当当的实在活计完全不搭边。
张铁匠听得一愣一愣的,浓眉拧成了疙瘩。他狐疑地看着萧遥那张被白发衬得愈发苍白的脸,又看看他头顶那悬着的、流转着混沌幽光的怪石——村里人都知道萧先生头上总悬着个会发光的“宝贝”,据说是祖传的护身符,能镇邪治病,虽然怪,但大家也习惯了。
“兑…兑热水?看…看‘气’?”张铁匠挠着后脑勺,一脸茫然加不信,“萧先生,这…这能行?听着…咋那么玄乎呢?别又糟蹋我一炉好铁!”
萧遥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又把草帽往下拉了拉,重新盖住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线条略显冷硬的下巴对着张铁匠,闷闷的声音传出来:“试试呗…裂了…算我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尾音拖得老长,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无赖劲儿,说完似乎又要睡去。
“……”张铁匠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萧遥这副油盐不进、懒出天际的德行,他憋了半天,重重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油纸包往萧遥旁边的青石上一放:“得!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就试试!喏,家里婆娘烙的饼,新麦子磨的粉,香着呢!您老先垫吧着!”说完,也顾不上再追问,转身大步流星地又冲回村里,叮叮当当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阴影里,萧遥没动。草帽下,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一丝微弱到极致、几乎与空气流动无异的无形气机,悄然离体,如同最灵巧的游蛇,追上了张铁匠远去的背影,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他手中拎着的、那个装着失败裂镰刀的布包。
气机流转,没有引动丝毫天地灵气的异常波动,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对物质本身“状态”的探查,快如闪电,一触即收。
那镰刀的裂痕形态、金属内部的应力分布、甚至井水残留的微弱气息…瞬间了然于心。
‘果然…’ 萧遥心中冷笑一声。那裂痕笔直得过分,根本不是淬火应力自然释放能形成的,倒像是被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湮灭属性的异种能量瞬间贯穿所致。这能量残留极其稀薄,若非他这种对“破坏”与“湮灭”有着切肤之痛的人,根本无法察觉。源头…他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村外某个方向,随即又收回,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正是那王五偶然捡到“弑神匕”碎片后,偷偷试验其威力时,无意间泄露出的极其细微的一丝气息,被风带过铁匠铺附近,侵染了那镰刀粗胚。这点微末气息,对常人无害,却恰好能破坏凡铁在淬火临界点的脆弱平衡。
“啧,麻烦。” 草帽下,萧遥无声地骂了一句。这破事,归根结底,还是那该死的葬神渊崩飞出来的碎片惹的祸,而葬神渊的崩灭…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阴影,那白发,似乎也在此刻显得更加刺眼。
张铁匠带来的那点小插曲,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快散去。槐树下恢复了宁静,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暮色更深,天空由橙红转为深邃的靛蓝,几颗星急的星子已经迫不及待地缀上天幕。村里各家各户的灯火次第亮起,昏黄的暖光透过窗棂,在夜色中晕开一个个模糊的光团。饭菜的香气混合着柴火的气息,在晚风中弥漫开来。
萧遥依旧靠在老槐树上,草帽盖脸,像一块长在阴影里的石头。油纸包里的麦饼散发着朴实的香气,但他没动。
混沌欺天石的光芒,在他头顶无声流转,那层坚韧的混沌光膜依旧笼罩着他,隔绝着世界无形的恶意。然而,那丝极其微弱的黯淡,却如同一个顽固的污点,烙印在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天边,那片稀薄得如同幻觉的雷云,在渐深的夜色中,轮廓似乎…更清晰了一些?如同一个耐心等待的猎人,在暗处悄然磨砺着爪牙。
轻微的脚步声再次靠近,带着孩童特有的轻快节奏。
“萧爷爷!萧爷爷!” 稚嫩的童音响起,几个穿着粗布小褂、脸蛋红扑扑的村童,像一群归巢的小雀儿,叽叽喳喳地跑到槐树下,围住了阴影里的萧遥。最大的一个男孩,手里还宝贝似的捧着一个粗陶小碗,里面是几块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米糕,散发出甜丝丝的米香。
草帽动了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往上推了推,露出萧遥半张脸。他脸上那层疏离的平静瞬间融化,被一种近乎刻意的、夸张的懒散笑容取代,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哟,小猴儿们,散学了?又拿好吃的来孝敬爷爷?” 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戏谑的笑意。
“萧爷爷吃糕!” 捧着碗的小男孩踮着脚,把碗举得高高的,小脸满是献宝的期待,“娘刚蒸的!可甜了!”
“我娘说萧爷爷教我们认字,是先生,要敬着!”另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脆生生地补充。
“敬着…嗯,有道理。”萧遥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慢吞吞地伸出手,从碗里拈起一块还烫手的米糕,也不怕烫,就那么捏在手里,对着星光看了看,又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嗯…火候差了点,底下有点糊味儿,不过嘛…心意是顶顶甜的!” 他张嘴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嚼着,含糊不清地赞道,“香!比城里那些花里胡哨的点心强!”
孩子们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七嘴八舌地问:
“萧爷爷,城里点心啥样啊?有肉吗?”
“爷爷,你头上的石头晚上会发光给我们看吗?像萤火虫那样?”
“爷爷,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吧!上次那个会飞的剑仙后来打赢大妖怪没有?”
孩子们纯真而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像一股暖流,短暂地冲散了头顶欺天石的冰冷监控和天边雷云的隐晦威胁。萧遥看着眼前一张张红扑扑的、不谙世事的小脸,他们眼中只有好奇、亲近和纯粹的快乐,没有算计,没有恐惧,更看不到他头顶悬着的利剑和远方凝聚的危机。
他眼底深处,那潭死水般的平静,似乎被投入了几颗真正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真实的柔软涟漪。他伸手,用那只没拿糕点的、带着疤痕的手,极其自然地揉了揉离他最近那个小男孩乱糟糟的头发,动作笨拙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度。
“故事啊…” 他咽下嘴里的米糕,舔了舔嘴角的碎屑,故意拉长了调子,做出思索状,“那个剑仙啊…后来嘛…”
就在他开口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的神念,如同最轻柔的春风,拂过眼前几个孩子。这神念不带任何探查意图,只是纯粹地“感知”他们的状态——气息是否平稳,有无隐疾,魂魄是否被外界污秽侵染。这同样是“微操”,精细入微到了极致,确保不会触动任何规则警戒线。
‘还好,都很干净。’ 萧遥心中暗道,面上笑容不变,“后来他找了个地方躲起来啦!天天钓鱼、喝酒、睡大觉,日子过得…啧啧,那叫一个没出息!”
“啊?躲起来了?”孩子们大失所望,小脸都垮了下来。
“没出息!”小男孩嘟囔着。
“就是,我爹说男子汉要顶天立地!”小女孩也叉着腰,学着大人的样子。
萧遥被他们逗乐了,哈哈笑了两声,笑声在寂静的村口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爽朗。他指了指自己头顶悬着的混沌欺天石,又指了指自己灰白的头发,半真半假地叹道:“顶天立地?看看爷爷这头发,就是顶天顶白的!再看看这宝贝石头,就是立地…呃,立头上的!累不累啊?还是躲着清闲,懂不懂?”
他这番歪理邪说,配上他那副懒散到骨头里的模样,让孩子们似懂非懂,但看他笑得开心,也跟着嘻嘻哈哈笑起来。纯真的笑声像银铃般洒落在暮色沉沉的村口,短暂地驱散了阴影的沉重。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瓷器摩擦的“嗡嗡”声,从老槐树靠近村路一侧的树干内部传来。声音持续了不到三息,便消失了。
孩子们好奇地扭头去看树干。
萧遥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丝,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无奈。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走到那树干旁。树皮上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小凹坑,很不起眼。他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扁平的、只有半个巴掌大小的玉盒。
玉盒入手温润,上面没有任何标记,朴素得如同河边捡来的鹅卵石。
孩子们立刻围了上来,踮着脚,好奇地张望:“萧爷爷,这是什么呀?会叫的石头吗?”
“会叫的石头?”萧遥掂了掂玉盒,嘴角勾起一个古怪的弧度,“嗯…差不多吧。一个…很会算账的家伙送来的‘账本’。” 他随手打开玉盒的卡扣。
没有光华四射,也没有异香扑鼻。盒子里铺着柔软的黑色绒布,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块…鹅卵石。
灰扑扑的,圆不溜秋,毫不起眼,丢在河滩上绝对没人会多看一眼。
萧遥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只用指尖的指甲盖,在那鹅卵石光滑的表面,非常轻、非常快地弹了一下。
“叮——咚——”
一声清脆悠扬、宛如玉磬轻击的乐音,骤然从那块灰扑扑的石头里流淌出来!音色纯净空灵,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黄昏的静谧,袅袅地飘散开去,仿佛山涧清泉滴落深潭,又似林间微风拂过风铃。这乐声毫无征兆,纯净得不带丝毫烟火气,在这平凡的乡野黄昏响起,显得如此突兀而又奇异。
孩子们全都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完全被这神奇的“会唱歌的石头”惊呆了!连远处几户人家都有人推开门窗,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
乐声只持续了几个音符,便戛然而止,仿佛被掐断了喉咙。
萧遥面无表情地合上玉盒盖子,隔绝了那奇异的乐声。他低头看着盒盖内侧——那里用某种隐形药水写着几行蝇头小字,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锋利跳脱,正是金镶玉的手笔:
“逍遥大股东亲启:”
“年度分红清单(部分预览):”
“一、天籁石(产自南海归墟幻音洞,被动触发,每日一鸣,涤心清神,市价…算了,反正你也不卖,无价。)”
“二、无尽瓮(西域流沙古国秘宝,装粟米半瓮,食之不尽,然每日仅出三升,鸡肋否?)”
“三、补天术·残篇线索(混沌海气息泄露所化之‘归墟秘境’将启,位置附图,真假自辨,风险自担。)”
“另:据传西漠‘黑沙堡’有异动,疑与‘葬神渊’流落之物相关,似有‘湮灭’气息外泄,小心地痞。”
“年底股东大会,地点:天涯海角(待定),请务必莅临指导(带上酒钱)。 金大掌柜 顿首。”
字迹在萧遥看完后几息,便如同水痕般悄然淡去,不留一丝痕迹。
补天术…归墟秘境…葬神渊流落之物…湮灭气息…
萧遥捏着玉盒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再次泛起一丝白色。他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浓重的暮色,投向村外某个阴暗的角落,那里,一丝若有若无、带着疯狂和贪婪的晦暗气息,如同潜藏的毒蛇,正悄然滋长。王五…还有那该死的“弑神匕”碎片!
他闭了闭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葬神渊那最后的景象——
无边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疯狂地挤压撕扯着一切。破碎的法则乱流如同亿万柄无形的利刃,切割着空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古老神魔残骸,如同倒塌的山峦,在黑暗中缓缓漂浮、崩解,散发出腐朽与绝望的气息。粘稠污秽的血雨倾盆而下,那不是水,是混合了神魔怨念、破碎规则和混沌能量的剧毒之物,每一滴落在身上,都如同烧红的烙铁,侵蚀着血肉,灼烧着灵魂。
他就在这绝望的炼狱中心,白发在狂暴的能量乱流中狂舞,如同燃烧的苍白火焰。那白发,并非衰老,而是在那场终极对抗中,被天道化身降下的、蕴含着规则湮灭之力的恐怖雷罚,硬生生抽干了本源生机所留下的印记!每一次力量的爆发,都是对自身生命根基的疯狂透支。他身上的衣袍早已破碎不堪,被污血和混沌沾染,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裂痕,又被强大的自愈力勉强弥合,留下狰狞的暗红色疤痕,如同破碎的瓷器被强行粘合。周身燃烧着一层稀薄却极其坚韧的混沌光焰(那是混沌欺天石尚未完全成型时的原始力量),艰难地抵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足以将真仙都碾成齑粉的恐怖压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内脏破裂的剧痛。
而他的对手,或者说,他试图对抗的“存在”,高悬于葬神渊崩灭的核心之上。
那并非实体,更像是由纯粹、冰冷、浩瀚到令人窒息的规则具象凝聚而成的“概念”。形态在光与影、秩序与混沌之间不断流转变幻,时而如同由亿万道不断生灭的符文锁链编织成的巨人轮廓,时而又化作一片覆盖整个视野的、冰冷的规则星图。没有五官,没有情绪,只有一种俯瞰蝼蚁、审视变量般的绝对漠然。祂的存在本身,就是这片崩灭空间压力的源头,是天道意志在此刻的具象化——一个冰冷、精准、只为“修正”失衡而存在的终极执行者。
祂的“目光”(或者说扫描场)如同实质的光柱,牢牢锁定着下方渺小的萧遥。那目光不蕴含愤怒,只有一种庞大到超越凡人理解范畴的“计算”。萧遥拼死挣扎、试图扰乱葬神渊崩灭进程的每一个动作,他体内因混沌海力量侵蚀而变得混乱的法则,甚至他手中那件正在艰难孕育、试图模拟秩序以欺骗天道的“混沌欺天石”雏形…所有信息都被瞬间捕捉、分析、推演。
祂在计算。计算抹杀这个“变量”所需的代价,计算他造成的“秩序失衡”的严重程度,更在计算…这个“变量”本身是否蕴含着某种…可以利用的“特质”?尤其是那颗正在对抗中疯狂汲取混沌与秩序碎片、顽强凝聚的“石头”雏形。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凝固。萧遥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超越时空的庞大思维运转时产生的无形压力,如同整个宇宙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灵魂上。那是比死亡更恐怖的窒息感。
最终,那由规则构成的巨大化身,没有发动毁灭性的攻击。祂那不断流转变幻的形态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一道冰冷、毫无起伏、如同亿万块寒冰碰撞摩擦产生的意念洪流,直接贯穿了萧遥的神魂核心:
“…观察…秩序…若再失衡…终极修正…”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锥,狠狠戳进萧遥的意识深处,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留下这道如同烙印般的警告后,那庞大的规则化身缓缓淡化,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最终消失在这片崩灭的混沌之中。
随着祂的消失,那几乎将萧遥灵魂都碾碎的恐怖压力骤然消失。葬神渊内狂暴的能量乱流似乎平息了一瞬(虽然只是相对而言),那如同附骨之蛆、时刻锁定着他的天罚气息也如潮水般退去。
“嗬…嗬…” 萧遥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瞬间瘫软下去,重重地砸在一块漂浮的神魔骸骨碎片上。他蜷缩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扯动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汗水、血水和污浊的混沌粘液混在一起,将他彻底浸透。极度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连动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
然而,就在这濒死的虚脱中,在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被剧痛和疲惫淹没的眼睛深处,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顽强地亮了起来。
劫后余生!
还有…希望!混沌欺天石,成了!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自己几乎被捏碎的手掌。掌心里,一颗仅有鸽卵大小、形态粗糙、却散发着微弱而稳定混沌光芒的石头雏形,正静静悬浮着。那光芒虽然微弱,却无比坚韧,像一个初生的、倔强的火种。
这回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萧遥的感知。葬神渊的绝望压迫,天道化身的冰冷审判,透支生命本源换来白发的剧痛,还有那终极威胁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冰冷警告…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湮灭气息”和“终极修正”这几个字眼,从记忆的深渊里咆哮着翻涌上来。
现实与回忆的冰冷感瞬间重叠!
“萧爷爷?萧爷爷?” 孩子们的声音将他从冰冷的记忆泥沼中猛地拉了回来。
萧遥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捏着玉盒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黄昏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和炊烟的气息,将那股来自记忆深处的血腥与绝望稍稍冲淡。
他低下头,看着眼前几张写满纯真关切的小脸,强行压下眼底翻腾的冰冷和那一闪而逝的疲惫。脸上那刻意为之的懒散笑容再次浮现,甚至比之前更夸张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表演的轻松。
“啊?哦!” 他像是刚回过神,拍了拍额头,“瞧爷爷这记性,讲到哪了?哦对,那剑仙躲起来享清福了!结果啊,清福没享几天,麻烦又找上门咯!有个不开眼的小贼,偷了他藏起来的宝贝酒葫芦…”
他信口胡诌着新的故事,声音努力维持着之前的腔调,但细听之下,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随意,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一边讲着,一边随手将那个装着“天籁石”的玉盒,如同丢弃一块真正的顽石般,漫不经心地塞进了自己那件破旧短褂宽大的衣襟里,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拂去一片落叶。
头顶,混沌欺天石依旧悬浮着,流转着混沌幽光。然而,那层坚韧的光膜,似乎比之前…又稀薄了那么一丝?如同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尘埃,光芒显得更加内敛,甚至带着点…力不从心的晦暗?它无声地运转着,竭力维持着对萧遥的庇护与屏蔽,但每一次运转,都像是在消耗着它本就不丰厚的根基。
而遥远的天边,那片稀薄如纱的雷云,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挪移了位置。它不再停留在天际尽头,而是悬停在了忘忧村正上方、极高极高的苍穹之上。夜色成了它最好的掩护,肉眼几乎无法将它从深蓝的夜幕背景中分辨出来。但它的轮廓,在萧遥那被天道烙印和混沌海双重淬炼过的感知中,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清晰、凝实!
它不再缥缈,而是有了一种沉甸甸的、蓄势待发的质感。云层内部,一丝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刺骨的毁灭性规则气息,如同沉睡毒蛇的呼吸,时隐时现。那不再是模糊的威胁,而是清晰的、正在充能的死亡倒计时!
夜风渐凉,吹过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村里的灯火大多熄灭了,只余下零星几点,如同困倦的眼睛。孩子们听完那半截胡编乱造的“新故事”,带着对“偷酒小贼”结局的好奇和对“会唱歌石头”的恋恋不舍,被各自家里大人的呼唤声叫了回去。小小的身影跑进不同的院落,村口很快只剩下萧遥一人。
他依旧坐在那块冰凉的大青石上,背靠着老槐树粗糙的树干。草帽被他摘下,随意地丢在脚边。灰白的发丝被晚风吹拂,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他微微仰着头,望着头顶那片深邃的、缀满星斗的夜空。
目光,没有焦点地扫过璀璨的星河,最终却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定格在极高处、那片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稀薄阴影上。
凝实了。
那片雷云,在夜色的掩护下,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蓄势。它不再是模糊的威胁,而是变成了一把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由冰冷规则铸就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剑尖所指,正是他萧遥!
混沌欺天石的光芒,在他头顶无声地流转着,那层坚韧的混沌光膜,此刻在萧遥的感知中,却显得异常单薄脆弱,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每一次光芒的流转,都带着一种力竭的滞涩感,核心深处那秩序烙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