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活人的力量是无穷的。
哪怕桐县民生凋零,但为了游神会这一遭,所有人都提起了百般的精神,尽力准备,大操大办。
所以,短短不过两日,桐县的百姓就拉起了一支勉强能看的神舞队伍。
跳神舞的衣服倒好说,都是以往现成的,只要稍微清洗一下,改一改就好了。
不过,我以前却听说,跳舞的服装都是一年一换的,每次都是全新制作,但是这次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所以衣服新旧与否就并不重要了。
我也因此问过崔恕,说如果穿旧衣服跳神舞,那这里的神明会觉得人民不敬,而向他们发怒吗?
这个问题,崔恕也没有考虑过,就原原本本的为我转述给了一个当地的居民,想让他代为我们解答。
谁知,这人听后,却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
“神明当然不会生气了!我们以前年年用新衣,是为了让神明看到我们过得好,好让神明为我开心放心。现在我们不好,穿旧衣服,神明看见只会心疼,怎么可能反倒怪罪我们呢?”
我听了这话,表情不由得一顿。
他们的神明,居然会这么的仁慈和善解人意。
这根本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的神明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曾经一度觉得她很刻薄,很恶毒,很严苛。
可前阵子,那晚我们彻夜长谈,我却有觉得,我的造物主或许会是个不错的人。
如果,她和我一样,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我们能面对面的说话,那我们就都能发现双方的苦衷。
这世上奇怪的人和邪恶的人其实并不多,只是那一小撮。
人们之中的大多数,往往都是言不由衷。
就这样,我收回了疑问,转而继续观察这些没有脸的配角们。
因为桐县每天都还有修缮工作要做,全城百姓上下齐心,全民皆兵,所以,排练神舞的事,就被放在了茶余饭后。
县衙外,是个宽阔的广场,最近几天,人们都把这里当成了排练神舞的好地方。
这就导致每天林枝枝发放粥水后,都能看到一群人大摆阵型,在广场上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而崔恕,往往也会在这时走出县衙,靠在县衙的大门边上,左侧是墙,右侧是抱剑而立的十三,头顶则是透明的我,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大大小小两只麻雀。
神舞动作飘逸凶猛,人们怕排练时弄坏衣服,所以都是用干活时擦汗的布巾绑在手上,模拟舞动绸带的动作。
在布巾水袖舞动的间隙,林枝枝和崔恕便由此遥遥相望。
不过他们俩一般都是林枝枝在看崔恕,而崔恕在看神舞。
然后,看着看着,林枝枝就会把目光转移,跟随崔恕看向某个并不固定的位置。
——那是我所在的位置。
是的。
崔恕之所以会来看神舞,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喜欢看神舞,而是因为他喜欢和我一起看神舞。
这就好像我在看风景,而看风景的人在我一样。
我是崔恕的风景。
除去排练神舞之外,桐县的百姓每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那就是装饰街道。
可如今的桐县早已破破烂烂,各家各户都拿不出什么东西,于是,万般无奈之下,人们便开始四处收集破烂,尝试着废物利用。
首先就是灯笼——人们用被水泡烂的书籍二次改造,将再也无法阅读的纸张撕下,再以泥浆粘合,等纸张变得牢固后,再做成灯笼的形状。
可这样的灯笼透光性非常差,于是,又为了美观,百姓们只好请崔恕和林枝枝来帮灯笼题字。
崔恕写得一手好字,这我是知道的。
但是林枝枝……
我不清楚。
诚然,林枝枝以前模仿过皇祖母的字,并且十分传神,可她自己的字究竟是怎样的,我尚且不知。
为了喜庆,百姓们都希望崔恕能写些祝福圆满的诗歌字眼在灯笼上。
而来找崔恕的,都是群小孩子,非常闹也非常让人难以拒绝。
我看出崔恕其实并没有特别想要拒绝的意思,便说:
“阿恕,你就帮他们写写吧,反正又不耽误你什么事。”
崔恕拿我没办法,点了点头,就在县衙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这一瞬间,所有孩子纷纷围了上来,把崔恕团团抱住。
我坐在县衙的牌匾上,看到崔恕这么欢迎,忍不住打从心底露出一个微笑。
真好啊。
我的少年郎,就该过上这样幸福美满的人生。
他或许会很喜欢孩子,所以家里就要生一堆孩子,然后等他每每下朝之时,孩子们都会跑过来抱住他的腿,缠着他让他讲故事。
再之后,时间再往后,等到崔恕垂垂老矣的时候,他的孙子孙女们也会这样围着他,把他堵得水泄不通,也缠着他让他讲故事。
我的少年郎本该拥有如此完美安平的人生。
我于是一边想着,一遍看着崔恕提笔在灯笼上写字。
他一开始还在本本分分的写些祝福讨喜的吉祥话,比如什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可是越到后面,崔恕的词汇就越少,开始写些什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金榜题名高中状元什么的。
我知道崔恕的词汇量和诗词储备粮,所以我一眼就看出,崔恕这么做,是因为他想写的东西不能写,所以就索性开始乱写。
那崔恕想写什么呢?
我默默开始猜测。
然而。
下一秒。
我看到崔恕在一个灯笼上写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字:
看。
我心想,看?
看什么?
难道崔恕要在这些灯笼上写灯谜吗?
我沉下心,没想到崔恕写完这个字,又换到下一个灯笼,又写了一个字:
珠。
我念下去,什么珠什么珠,难不成事林枝枝那个明珠县主的珠吧。
只是接下来,崔恕依此写了好几个灯笼,都只在上面写了一个字,连起来分别是:
看。珠。成。碧。思。纷。纷。
我一愣,只觉得眼眶突然一热。
这句诗,曾经一度是我童年的阴影。
我明明早就把它背下来了,可进宫认识崔恕之后,我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再把它背出来或是念出来。
甚至,哪怕我只是在心中默念,都不背造物主和剧情允许。
而今,崔恕居然用灯谜题字的形式,分开把这些字写在灯笼上,再让我看到。
我喉咙发苦,有些哽咽。
而崔恕在这时,却突然从孩子们的中间转过头来看我。
然后对我这样说了一句:
“栀栀,这句诗,你还记得吗?”
记得。
我当然记得。
我不会忘的。
与崔恕有关的所有一切,不管是小事还是约定,我都不会忘。
在感受到我极度用力的点头之后,崔恕唇角轻轻勾起,笑了笑。
随后他冲我招招手,示意我坐到他的身边来。
可此时此刻,崔恕身旁正坐着个小孩,他在那蹲着,我就不好坐下去。
虽然我是鬼,是透明的,哪怕小孩坐在那也不影响我直接往那一杵,但不知为何,我还是觉得这样很怪。
所以我就跟崔恕这样道:“阿恕,你让他让开点呗。”
崔恕闻言,立刻冲那小孩说:“你让让,我这里要坐人。”
小孩不解,看看四周,见十三不在,林枝枝叶不在,便问:“你要让谁坐这?”
崔恕微微一笑:“我身边的位置,自然是留给我的所爱之人了。”